回到宿舍，主人公只得硬着头皮将领导的美文《加强昭平市乡镇企业发展的对策和研究》拾起，重新拜读。他象嚼钢珠砂子般地嚼着每一个字，好不容易才看完一遍。文章其实就是以前去苗木场的路中他向自己谈过的四个分论点，他都还记得。至于第三点关于政策上的引导，局长十分起劲地谈到要加强乡镇企业管理局乡镇企业发展中独特作用，他私下的看法恰好相反，迄今为止，他也没弄清楚自己究竟为乡镇企业的发展作过什么有用的贡献。他发挥通感联想，猜测到全县大多数机关事业单位可能大都是这个状态，因为他听说全县有近六十个局，让人感到不可拟喻的有老干局体育局，而且从畜牧局析出了个生猪管理局。可以设想，当猪们长到献出生命和肉体的时候，县里可能又要成立死猪管理局。他拿着笔，在纸上戳来戳去，半天写不出一行字，他发现自己的思维枯竭得可怕，这才不由得佩服办公室几位工作人员平时动辄数千言的稿件是需要多大的才情！他如临大敌地全心对付这篇感想，决心要用董存瑞炸暗堡的誓死精神实现一次重大的突破。好不容易，他才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将高局原稿概略地摘抄些，只是在抄的过程中把口气语调变换成自己的；每写上七八句，就添上一句诸如：“这一段给了我们很大的启迪，诚如文中所言……”或“这句话，深刻地道出了我县乡镇企业发展的症结所在……”或“如此精僻的论断，打破了我们对乡镇企业的传统认识……”，结果，文章很快完成了，他认真读第一遍，如同第一次读色情小说，面红耳赤的。殊不知，所谓的机关单位，就是这样逐步地把人驯化成精神奴才奴才的奴才的，他们只能以领导头脑中分泌出来思想为思想，为指南，为工作生存的内容，直到寿终正寝为止。
为了方便以后再被点名写这类文字，他老练地多了个心眼：抄誊了一份留作底稿，方便将来依葫芦画瓢。
全省东片区六市地的乡镇企业发展研讨会结束了，虽然局里没有第二人参加过这会议，但会议的内容和精神很快就人尽皆知了。时过一周，出足了风头的高局身后的神光似越来越浓，不久，局里传布着一个刺激所有人神经的消息，局长高正民将被借调到市乡镇企业办公室。这种刺激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借用，按流行的官场习俗，这一般就是调的前奏，也就是说，高局升迁已成定局；二是继任局长是谁？有两种可能，一是工业局派人来，二是直接从局里提拔人。而第二种可能性较大。既然这种可能性很大，那当是谁？随着这个地震式消息在局里传开的同时，继任者的事就让众人牵挂，甚至大家对它的关注远胜过第一点。有人已开始认定是砖厂的副局长马仁贤，因为他至少有一只手接触过某省领导，这是最放得上台面的无人能及的政治资本。不久，孟于非又听到另外的关于高局被市乡镇企业办公室相中的原因：不仅是那篇文章出色，更重要的是市乡镇企业办公室领导发现他最善于企业管理，而市乡镇企业办公室自己也办有几企业，正缺乏人打点。
所有议论和传言象雾一样罩在乡企局里，人人都可触及可人人都抓不住。终于这一天，一直呆在砖厂的副局长马仁贤回到局里露脸了，关于他继任的传言再一次跃起，乃至于有的准备提前向他祝贺了，主人公暗想，之所以无人看好施怀德，恐怕是因为此人与人寡合。这天，衣服穿得比平常整洁，头发也经过特殊护理而即将高升的高局最后一次主持全局会议。他的离别讲话充满感情：“同志们啊，咱们共同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局面，我真舍不得离开噢！瞧，我们的企业，欣欣向荣，我们的事业，正阔步前进。我呀，是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悉心呵护的啊！你们说，你们说，谁舍得离开丢下自己的孩子啊？可是啊，革命工作就是这样，总让人身不由已啊。既然党和人民需要，我只能别无选择……可是，我们打下的江山，我们的局面来之不易。今后，不管你们谁继我挑上这副担子，都一定要沿着我的既定方针办……你们的未来是光明的。可以预见，就咱们的三个企业，你们将来，是会靠着它们奔小康大康的！到那天，可千万别忘了我这个两手空空离开老巢的人噢……”
出于保密或党性观念作怪，关于谁继任的事，他神秘地在会上未透露一个字。主人公没去效法同事们东猜西猜这些不长劲的机关单位生活模式。宁愿头脑空空，什么也不想。
幕揭开了，令谁也没想到的，继任者就是施怀德，天意就是这样出人意料。当组织部来人在会上宣读完决定的时候，在他旁边的被众人猜测的马仁贤忽然变得面色灰暗难堪，他的情态更加证明了作为老实人的他对官场的无知和陌生。组织部来人在讲话中，毫不吝啬地把“政治觉悟高业务素质强作风踏实深受职工信任”之类的词汇一股脑儿地涂到施怀德的脸上。姓施的副局长已然泰然地微笑着，显然成竹在胸，早已提前作好的接任的心理准备，所有传言和猜测到这一刻象受到狂风吹扫，顷刻间荡然无存玉宇澄清。没再从工业局安排人来，目前，乡企局的主要领导构成就施怀德和马仁贤一正一负两位局长，然后就是紧密团结在他们周围的几个核心成员：财务人员办公室主任，还有就是是紧密团结在核心成员外围的广大职工，当然还有至今无具体工作，名份为后备人才的主人公孟于非。
新上任的局长有着与前任领导完全不同的领导个性，他奉命坐在中央的位置上，许久一言未发，这就给下面的十多个职员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有人怀疑他也许要弄上一两个职工来处置一下以立威，于是平常与他比较疏远的，关系不穆的开始暗自揣测有难临头，而抱这种猜测的人几乎达到了百分之百，就连坐们离新领导最近的主人公也未能幸免。
新领导也许把筹备已久的腹稿默了数遍，他望望台下，又望望领导，终于开口了，一语三断地说：“大家，把这个重担，交给，我，我诚惶诚恐啊，虽然我，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已有年，对咱们的工作，有一定经验，但给大家做当家人，这，这正副之别，责任就天壤之别了……既然党和人民如此信任我，我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就勉为其难吧！”新局长话中饱含无尽的委曲之意，口气如受尽专治迫害的奴才，着实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同情。
新领导的任命会很快结束，组织部几位领导匆匆离去，新领导将他们送走后，重新回到主席台上，此时台上几只有他一人了，他扫视全场，大有苍茫四顾之气概，然后又是一阵令人担心的沉默，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平时最擅长打圆场的办公室主任也忘了言语，好半天他才醒悟过来，站起来对大家说：“我提议，咱们起立鼓掌，祝贺咱们新的当家上任！”众从全部站起来，长时间响起掌声群众的鼓掌没有不热烈的，但掌声过于热烈，持续时间长，让人直觉到大家在以掌声掩饰什么。最后在主任的暗示下，失控的掌声才嚘然而止，新领导脸上释放出一丝僵硬的笑，或许新官第一次享受这样的掌声，还不自在。笑容过后，按常理应该发表一番没有上级领导在场的，紧贴实际的履职发言，可他仍然僵在那里，没有说话。部分敏感的人开始怀疑是来得太快而且突然的幸福使他晕旋了还没回过神来，甚而至于担心他会象吴敬梓笔下的某人跑到街上拍着手哈哈地笑什么的，于是准备责怪县委这种搞突然袭击的任命方式有严重的人道主义缺陷。又过了片刻，施怀德终于释放出语言：“咱们都是同事，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就不讲套话了，暂时一切照旧……散，散了吧！另外，发电站的周天成同志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