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事多年后偶然重遇,起承转合似是而非,结局已然只记得最残忍的版本……
清晨的钟声飘荡在古城上空,将沉睡的人们轻轻唤醒,为美好的一天拉开序幕。太阳还未完全的升起来,街上还继承着黑夜里的寂寞。对于丁少朗来说,这是很久远的记忆了,若不是那日在孤儿院看到冯维杉陪同一名少年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看《快乐王子》,他是绝对不会打开记忆的锁,去捡拾这段他不想捡拾起来的记忆碎片。那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但也算不上糟糕,若与儿时候经历过的那些谩骂和家庭暴力比起来,这段记忆竟然也可以和快乐划上等号。
丁少朗有个小他三岁的异姓弟弟郑宇翔,从血缘关系上说,他们是有着紧密的联系的,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都长得像自己的母亲,他们的姓是在送去孤儿院的时候自己改的。那一年丁少朗十岁,郑宇翔七岁。
休息室的书架前突然传来一声瓷器落在地上破碎的声音,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原本吵闹的游戏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尚未懂事但却能开始分清事态严重与否的孩子们全部围拢了上来,将事件中心的几个主人公围在了里面,让他们无处可逃。这样看上去,显得地上的那一堆已经破碎了的劣质瓷器碎片那么的醒目。
“郑宇翔!你闯祸咯!我要告诉李老师是你把花瓶打碎的。”最先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她的声音有些尖锐,她的眼睛精明和透亮,长长地马尾辫上还扎了一个皱巴巴的蝴蝶结。
“闭嘴!有你什么事!小马屁精!”郑宇翔气恼的上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推了那个女孩儿一下。她根本就什么都没看到,却在这里胡言乱语。从他和哥哥来到孤儿院的那天起她就与他们对着干,处处找他们的麻烦,不让他们好过。
“你凭什么推我!”女孩儿一直得老师们的宠爱和其他孩子们的畏惧,现在被推搡了一下心中自然是一百八十个不乐意和委屈。
“我就偏要推你又怎样?我还敢打你呢!”郑宇翔抬手甩了女孩儿一个耳光。这个举动是他在还没有来孤儿院之前和生父一起生活的时候常常看到的,日子久了他便记住并学会了。
女孩儿吃痛的捂住脸,瞪着郑宇翔大声喊道:“你这个没人要的小破孩儿!我要告诉老师去,今天晚上你别想吃饭了!”说完便转身撞开围观的孩子们往门外跑。但紧跟着她的头发便被一个高个子男孩儿拽住了,女孩儿被痛的叫嚷哭闹起来。要知道,自从她来到孤儿院到现在,还没人敢欺负她。
围观的孩子们纷纷后退了一步,大家面带恐惧的看着拽住女孩儿头发的丁少朗。自从来了孤儿院,丁少朗一直不太讨大家的喜欢,性格孤僻,不喜言谈,整日阴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要敢把这件事情告诉老师,我就把你头发给一根根的揪下来!”说着,丁少朗又使劲拽了拽女孩儿的头发,女孩儿的脸被吓得煞白,她颤抖着,泪水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女孩儿答应了丁少朗的要求,不将这件事情告诉老师。围观的孩子们也被丁少朗吓住了,纷纷散开,又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丁少朗领着郑宇翔冰凉的手向外面走去,拿着扫帚和簸箕回来收拾着地面上的瓷器碎片。
这样的剧目几乎每天都在这家孤儿院里上演,孩子们将社会上的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用自己的方式上演的淋漓尽致。最后,孤儿院里的大人们还是知道了花瓶被打碎和女孩儿被威胁的事情,丁少朗和郑宇翔被关在了储物间里。
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天气仍旧乍暖还寒,在黑暗的拥挤不堪的储物间里,丁少朗和郑宇翔并肩抱着膝盖坐在地上。郑宇翔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从门缝处投射进来的细微光亮,楼道里的感应灯光时亮时灭。他抱了抱肩膀,不由自主的朝着旁边的人靠拢了一些。
丁少朗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适应黑暗。他并不恨那个让自己和郑宇翔被关进储物间的女孩,如果不想被人欺负,首先自己要变得强大,这个道理他懂。我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和宇翔!丁少朗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抛弃以前的父姓,而改成母姓,不就是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么。
“哥,我饿了。”郑宇翔靠在丁少朗的肩膀上,感受着仅有的温暖。从午饭过后他就没在吃过东西喝过水。
“哥,他们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我想喝水,我想吃饭。哥,我冷。”郑宇翔哽咽了,他低声的抽泣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很快就好了。宇翔,睡会儿吧!睡着了就不饿了。”丁少朗抱住郑宇翔,让他枕着自己的腿,手轻轻地在郑宇翔身上拍着,就像以前他们还在家里的时候丁少朗哄郑宇翔睡觉那样。“宇翔,哥带你逃出去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想法,丁少朗早就有了,在脑子里模模糊糊的逐渐成型。
“好!宇翔听哥的。”郑宇翔闭上疲倦的眼睛,他感到累极了,只想这么睡去。突然他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或许小女孩是幸福的,郑宇翔这么想,起码她还有火柴供她幻想和取暖。真的好饿,郑宇翔难过的想。原来食堂的硬馒头和冷菜汤也是珍馐美味。“哥,讲个故事吧。”
丁少朗沉默了一下,他想起了下午的时候看的最后一个童话故事《快乐王子》,严格意义上说,那不是一个完美的故事,没有王子与公主的幸福生活;没有好人战胜坏人的正义快乐;亦没有太阳照常升起普照大地的温暖,那实在不是什么让人听了后会感觉温暖的故事,但即便是这样,丁少朗还是将它讲了出来。“……散尽财宝献出双眼的王子雕像和冻死的燕子,在春天被官员推倒扔掉……”
越是懂得人性的真实与罪恶,人们越是向往童话的美好与无邪。年少时候的我们单纯的相信和依赖,我们有自己信任的人和坚信的事,我们会固执的认为自己口中的永远,便真的是时间长河中的永永远远,我们会忍不住的去畅想我们认为的未来。然而,当美好的年华逝去,无情的岁月沉淀下来的那些人生经历都在告诉着我们,曾经我们那些天真的美好的幻想是多么的不切实际,但又透明纯粹得想让人小心翼翼的保护起来。
丁少朗便是这么想的,他在心里制订了逃跑计划,十岁的丁少朗还很天真,他认为只要能从这个外表光鲜里面却是腐朽不堪的孤儿院里逃出去便能有更好的生活和更广阔的天地。
他们被从储物间里放出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午饭过后了。负责生活的老师很嫌弃的揪着他俩的袖子,一手一个,拖拉到了盥洗室的门口。“快进去把自己收拾干净,脏死了!”
郑宇翔瑟瑟缩缩的跟在丁少朗的身后进入盥洗室,在洗漱台前他们通过镜子看着自己的狼狈,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了疲惫,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丁少朗旋开水龙头,待冷水变暖后才帮助已经开始摇摇晃晃的郑宇翔擦拭脸上的污渍。他快速的想着,该怎样从这个牢笼里逃出去。现在恐怕是不成的。他和弟弟郑宇翔都饿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好好的休息,这样贸然的跑出去很快会被发现。
“宇翔,一会儿记得多吃些东西,知道么!”丁少朗知道自己的弟弟有挑食的坏习惯,且这个坏习惯至今都没有改掉,他们已经在孤儿院生活三个月了。“我要带你逃出去,咱们离开这里。”丁少朗的声音很轻,尽管他知道外面的那个人不会去听他们说什么。
“嗯!”郑宇翔毫无底气的应着,他并不明白丁少朗说的逃出去究竟意味着什么。“哥,我想吃大鸡腿了。”
郑宇翔的眼睛里淡淡地,充满了泪水。“我梦到了妈妈,她做鸡腿给咱们吃,但是,我刚咬一口,鸡腿就没了。”
“没事的!没事的!”丁少朗抱了抱郑宇翔,安慰着拍着他的后背。“等咱们出去了,哥给你买鸡腿吃。”丁少朗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神更加坚定了。
尽管下午的时候丁少朗和郑宇翔已经吃了很多东西了,在晚饭的时候他们还是在努力的往自己的嘴巴里塞着并不美味的食物,并在趁大家不备的时候将馒头塞到衣服里藏起来。孤儿院的教职员工下午五点下班,之后孤儿院的大门会被紧紧的锁起来,以防里面的孩子们偷溜出去。
日头已经西斜,在孤儿院所处的巷子尽头,两个孩子相互搀扶着,踉跄着前行,太阳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样在孤儿院大门落锁后从里面跑出来的,甚至没有人发现孤儿院里少了两个孩子。这条小巷很安静,两边都是高高的院墙,只留下头顶一条狭窄的已经渐渐暗下来的蓝色天空。
此时,丁少朗的心情是愉悦的,他成功了,他成功的带着弟弟从孤儿院里逃了出来。但当他们走出小巷,站在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的大街上的时候,却傻了眼,世界之大竟然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丁少朗想不明白。他带着郑宇翔躲在无人的地下通道里,过往的人群在他们身边驻足,然后离开。人情的冷漠与淡薄,如此真实的在两个年龄加起来还不足十八岁的孩子身上上演刻画,蚀骨铭心。天已经很晚了,晚到他们听不到路面上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晚到他们可以听到绿地草丛间虫子的鸣叫。春天的夜晚,还很寒凉。丁少朗开始后悔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所认为的强大,其实并不是从孤儿院里逃出来那么简单。
丁少朗背着已经熟睡的郑宇翔在无人的街上走着,然后在飘出甜甜香味的面包房前驻足,渴望的看着橱窗里的食物。那些食物,是他和郑宇翔不曾拥有过的。面包房里的人出来了,将丁少朗赶走,并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和他背上的郑宇翔,充满了厌恶和嫌弃。丁少朗尽己所能的狠狠地瞪了那个人一眼,继续向前走,向着孤儿院的方向,不情愿的迈出一步又一步。
孤儿院的人,对于突然失踪然后又突然出现的两个孩子并不感到稀奇。不出意外的,他们又被关在了黑暗的储物间足足两天。当他们再次被放出来的时候,孤儿院似乎正在准备着什么活动,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今天赞助商要过来看看,说不定我们这里会有人被领养走,去过富人的生活。”那个曾让丁少朗兄弟关禁闭的女孩儿名叫苏菲,一个很西方化的名字,据说也是自己给自己起的。她的表情看上去趾高气昂,就好像,已经确定了她就是那个被领养的孩子似的。苏菲依旧穿着红色连衣裙,马尾辫上依旧扎着皱巴巴的蝴蝶结,她的声音依旧尖锐,她的眼睛依旧精明和透亮。
“那又怎样!又不是定了领养的人就是你。”郑宇翔瞥了苏菲一眼,适时的泼了她的冷水。他被孤儿院的老师做了精心的打扮,因为长得比一般的孩子更加讨喜。郑宇翔不喜欢身上的西服,尤其是颈部的黑色领结。他总是试图将领结摘掉,但都被老师“好脾气”的重新戴上去。
这是家私人办的孤儿院,然后由几家大企业的老板出资金扶持。他们会定期的来孤儿院视察一圈,说是视察,其实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假慈善。丁少朗和郑宇翔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他们小心的躲在树后面,看着从豪车上下来的西服革履的大人们,他们互相握着手寒暄着,就像是经年未见的老友。但又有多少人知道这表面祥和的背后掺杂了多少暗战呢。
活动是在孤儿院的院子里举行,孩子们被老师带着按照事先安排好的位置站成三排,在钢琴的伴奏下唱着儿歌。他们脸上的笑容僵硬且眼中无神,歌词中描述的美好生活是他们不能理解和想象的。对于这些孩子来说,牛奶面包的生活只发生在童话故事的结局里和他们的梦中。
坐在下面的大人们像是欣赏展品一样对孩子们的表现品头论足指指点点。其中有个做药材生意的站起身,走到院长身边,指着丁少朗和苏菲不知问了些什么,然后满意的点点头。显然,丁少朗注意到了自己被人关注着,他循着目光望去,冷冷地注视着那个高大的男人,然后又将视线移开。
孩子们的表演结束后,大家一窝蜂的涌向餐台,挑着自己想吃的食物。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他们可以吃到美味的食物。苏菲兴奋的站在郑宇翔边儿上,对他说,“我感觉我有可能会被选上!你没看到刚刚那位大老板直看我么!”
“哦!”郑宇翔拿着一块奶油蛋糕舔舐着上面的奶油,“那又怎样?说不定人家嫌你长得丑,对院长说不要你呢。”
“切!”苏菲扭过头,也挑着自己喜欢的食物,“说不定我真的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是的。没有孩子喜欢这里。但谁也不知道被领养后的生活是怎样的,因为也没有孩子被退回来过。或许该是王子公主般的美好生活吧!苏菲这样的畅想着,畅想着自己被领养后,不用终日只穿这身开始褪色的红色连衣裙的美好生活。
“你哥再和那个大老板说什么?”苏菲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用胳膊肘撞了撞郑宇翔,“你看,他们还朝着咱这边看。”
郑宇翔看向丁少朗那边,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哥哥到底在和那个男人说些什么。哥哥的严肃神情是自己不曾见过的。之后丁少朗带着那个男人向他走过来了,脸上的笑容那么的灿烂,两个酒窝似乎就要溢出酒来。
“宇翔,这是我们的爸爸。”丁少朗站直了身子看了一眼旁边跃跃欲试苏菲,然后脸上露出少有的成熟,“爸爸说,要给我们一个家。”
一个家。多么温馨的字眼。郑宇翔不可思议的看着在自己面前蹲下来平视自己的男人,那一刻他像逃跑,但看到男人张开双臂的时候,终于控制不住的扑了上去,抱着男人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多年后的一天,丁少朗站在小巷的这一端,静静地遥望着里面已经不复存在的孤儿院,似乎他又看了当年的自己和郑宇翔,相互扶持着从里面跌跌撞撞的走出来,太阳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