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在背后汩汩。
公孙奕闷声低头,胸口隐隐可见染血的剑尖。
“陛下!”
宣妃面色无血,惊愕的盯着他身后的剑,眼睁睁看着他倒地。
“来人啊,传御医!快传御医!陛下,您别吓臣妾啊,陛下醒醒。”
宣妃焦急的蹲在他身旁方寸大乱,而叶芙站在身后,水雾满布的眼仇恨坚定,她早该手刃了公孙奕,也不至于让那么多无辜之人含冤而死!
凤禧宫的偏殿光线暗淡,敬事房的私刑器具摆放两侧,叶芙就跪在正中央。此刻的她,哪里还看得出原本模样。
青丝凌乱的贴在面颊,一件洁白xie衣鞭痕无数,皮开肉绽处鲜血凝成了痂。
“说!你为什么要刺杀陛下!”
攥着鞭子的宣妃手下无情,长鞭如蛇落下,叶芙被锁着双手,硬生生挨了一记。
手臂多了道血痕,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水,她咬着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不说?本宫的鞭子可不长眼!”宣妃再次扬起鞭子来,这一次,鞭子迎着叶芙的脸袭来。她偏了偏脑袋,虽是躲过,鬓角还是破了道六七寸的口子。
疼痛已经麻木,叶芙唇瓣泛白,一双腥红的眼死死的盯着宣妃,倔强得不肯低头:“你少明知故问,今天打死我,你不正好独宠后宫?”
宣妃深吸了口气,轻蔑讥诮:“没有你,本宫照样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想死,本宫成全你!”
也是……
白玉婵四年来,始终是公孙奕捧在手心之人。
叶芙心头不是滋味,她贵为皇后那又如何?公孙奕夜夜留宿凤禧宫,她在后宫本就是笑料。
从长乐宫移居静心苑,不过是从一个冷宫到另一个冷宫罢了……
“杀吧!我就算死也要化作厉鬼,诅咒你们生生世世!”叶芙认命的闭上眼,她能做的全做了,不知六百亡魂能否安息?
“叶芙,你知道你这辈子为什么活得这般可怜?错就错在骨头太硬,本宫今天叫你挫骨扬灰,看看到底是你骨头硬还是鞭子硬!”
宣妃声色俱厉,长鞭一次次落,一次次鞭打,一次又一次……
疼……
叶芙昏死又被冷水泼醒,身子似毡板上的肉,一刀刀切碎,一刀刀剁成肉泥……
不知过了多久,血染的红衣,娇小身影瘫软在地。
“你可知,本宫有多想将你除之而后快!”
怨恨生力不楛不竭,宣妃嚼穿龈血,拇指粗细的鞭子在她手中俨然成了杀人利器。
叶芙气游如丝掀开眼皮,充血的眼,所有一切都罩着朦胧的红。似封后大典的十里红妆,似城墙之上的血流如注……
死了也好……
不知怎的,弥留之际她竟看到了公孙奕破门而入。
“住手!”
公孙奕来的突然,夺过宣妃手中皮鞭,再看伏在地上失去知觉的叶芙,瞳孔放大,剑眉打成了结。
“谁准你对她用刑的!”他额头青筋暴起,皮鞭扔在地上,“朕问你,到底是谁给你天大的胆子!”
宣妃被他吼声震慑,吓得险些站不稳脚。还好是宫娥巧儿及时的搀扶着她。
巧儿迎着龙颜大怒,嗫嚅解释道:“陛下,叶氏刺杀陛下罪该万死,娘娘秉公处理,望陛下息怒!”
“秉公处理?”公孙奕咬牙挤出这几个字,冷笑道:“很好,来人,给朕推出去斩了!”
空气仿佛凝结,直到侍卫涌上扣住巧儿的胳膊。
“娘娘!娘娘救奴婢啊!娘娘!”巧儿拖拽着她衣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说了句话罢了,竟引来杀身之祸。
“巧儿!”宣妃反手握住巧儿的手,当下心慌意乱,“巧儿,你放心,有本宫在不会有事……”
她话尽一半,公孙奕怒声喝道:“斩了!谁敢违令一律得死!”
宣妃胆颤心惊,不自觉的松开了手。
巧儿哭天喊地,她只当充耳不闻,何尝不知杀鸡儆猴之道,公孙奕大发雷霆想斩的八成是她吧!
“昭阳!昭阳!咳咳……”
他蹲下身把血人抱在怀中,伤口撕裂咳嗽起来。
叶芙软绵无骨,憔悴的脸,饶是昏了去,娥眉依旧是皱着的,眉心一点朱砂格外艳。
“昭阳,别怕,朕不会让你死,绝不会!”他润湿长睫抱她在怀,才发现她轻如羽毛,瘦得叫人心疼。
明黄身影脚下生风,宣妃意图阻拦,却心有余力不足。
长年伴君左右,她只知公孙奕不温不火,城府极深,却从没见过他勃然大怒。
未央宫内,御医数十,验伤诊脉无不触目惊心。就是那顺天衙门里的死囚,也没伤得如此重的,从头到脚,几乎体无完肤!
“如何?”公孙奕一次次望向帐中,几度想要入室又止步。
“回陛下,前皇后伤势太重,需将养数月,只是……”
太医吞吞吐吐,公孙奕等不及,猛力拽住他门襟,“只是什么!”
“只是,前皇后鬓角伤口怕是会有损美貌……”
公孙奕忆起来了,叶芙的脸有鞭痕。
她自幼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身如冰肌玉骨,怎能受得了丑陋疤痕?
“可有药医?”
众御医面面相觑,良久方道:“有是有的,但需雪莲入药,只是这雪莲生于极北之巅,而今南宁将军割据,又有匈奴进犯,此药可遇不可求。”
“雪莲,好说!”公孙奕抬手来,传唤道:“朱戟,立刻让古融带兵前往极北,务必将雪莲带回来!”
叶芙只觉昏睡了醒,醒了又睡,颠倒日月,待青鸾点着烛火时,殿外已漆黑一片。
“娘娘,您醒了?”青鸾侧过头,叶芙疼得动弹不得。
“青鸾,我没死?”叶芙环顾四周,这地不是静心苑亦不是阎罗殿,而是未央宫。
“娘娘,您怎么还犯糊涂,陛下救下您,您在这殿中昏睡了五天五夜了。”青鸾宴宴笑,倒了杯水送到她手边,“娘娘您可知,宣妃责罚您,贴身宫婢都被陛下斩了。”
叶芙不可置信,她死了不是正合他意?
“他人呢?”她捂着杯子,喝了口水,那时并非错觉,他真的出现在凤禧宫里。
青鸾霎时哑言,垂头不语。
“在白玉婵那了吧?”叶芙不用猜就知晓,后宫三年,他哪一晚不是在凤禧宫。
“娘娘。”青鸾咽了口唾沫,捕捉到她嘴角冷笑,安慰道:“娘娘,您想开点,至少陛下还是关心您的,不用回冷宫了。”
“关心?青鸾,这是施舍罢了……”
“娘娘……”
青鸾不知劝说什么的好,她深谙,叶芙脾性,宁死也不愿低头。她怎可能稀罕这微不足道的关怀,这未央宫处处恢宏,对她来说不比冷宫好多少。
叶芙足足在床榻将养半月,这半月来,她不曾见过公孙奕一面。
坐在镜前,鬓角褐色伤痕宛如一条丑陋的爬虫附着在面颊,指尖触碰,粗粝不平。
仿若还是多年前,她春猎一舞,史书一笔: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朱颜辞镜花辞树,时过境迁,哪有美人?
“娘娘。”
这时殿外走来一宫娥,双手捧着瓷瓶至她跟前,“娘娘,这是雪绒膏,朝暮涂抹两次能除去伤疤。”
宫门之外,骏马之上男子手攥缰绳风尘仆仆。朱戟带人迎接,纷纷跪地,“奴才接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药可送到?”他问着翻身下马,锦缎白衣袖口残破。
“送到了。”朱戟叩三首,望下他身后空无一人,想问的话咽回肚中。
公孙奕亲率精兵深入敌阵,可想而知九死一生,不见古融随从,怕是永远葬身极北之巅。
“随朕移驾凤禧宫。”公孙奕不曾停留,多日奔波,胡渣青黑,神情倦怠,凤目之中却是凌冽光华。
凤禧宫中宣妃正坐于窗前翻看诗经,自巧儿走后,她失落了好一阵子。
巧儿是她陪嫁丫鬟,自小服侍她,十多年的感情恩深义重。
“娘娘,冬雪消融春风寒,小心着凉。”宫人端着火炉放在她脚下,微蓝的火苗潺潺似水流浮动在铜炉中。
宣妃注视着火焰许久,问道:“翠屏,陛下离京多少时日了?”
“十七日吧。”翠屏着手给她腿上掖好薄毯,每日,主子总得问一次。
“十七天了。”宣妃失笑,国不可一日无君,可他一走就是十七日。这十七日来,为稳朝政对外宣之,陛下龙体欠安,于凤禧宫带病理政。
理政?然这凤禧宫除了这盆炉火是暖的,所有的都是凉的。
“可去过未央宫?”她翻过页张,书中词句如过眼云烟。
“去过了,未央宫闲人一概不许入内。”
他是怕呢?怕他去那北极之巅取药,她会对叶芙下手……
“母妃。”
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内殿之中公孙睿方足岁,行步蹒跚,被奶娘牵着手。笑开的模样,眉眼弯弯杏目圆溜,倒是像极了他亲娘。
“奶娘,怎么把睿儿带出来了?”宣妃质问道,公孙睿已扑到她怀中,‘母妃,母妃’的唤着。
“回娘娘,殿下想您了。”奶娘退到一旁,满眼和蔼的望着公孙睿。他着着暗蓝绣金的小棉袄,扣着金冠,稚嫩小脸肤如白雪,令人亲不过来。
“行了,你们都退下。”宣妃抱起公孙睿来,他又重实了许多。
“母妃。”公孙睿往她怀里蹭,似依恋主人的猫,“母妃,抱抱。”
宣妃搂着他,越看他越像叶芙的模子,她潜意识的收拢五指,指尖陷入他棉袄里,声色依旧是温婉亲和的,“睿儿,你喜欢姨娘多些还母妃多些?”
睿儿迷茫的眼湿漉漉的,听不懂她的话。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陛下归来,移驾凤禧宫来了!”宫人咋咋呼呼,惊得睿儿往她怀里蹭了蹭。
“没个规矩,来了就来了,火急火燎像什么?”宣妃温怒喝着,起身捋了捋广袖,施施然伸出柔荑。
宫人忙搀扶,宣妃瞟了眼站火炉旁的公孙睿,垂下手去,“睿儿,来,母妃带你去见见父皇。”
凤禧宫一列排开,宫人伏跪在地迎接圣驾。
宣妃跪在正中,平素里她是不必行如此大礼的,可自巧儿被斩杀后,他对公孙奕畏过于情。
“圣上驾到!”
朱戟尖着嗓子,一行人纷纷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孙奕面无表情扫过一众,迈开步子从宣妃身侧跨进门槛,声色是清润夹着寒雪,“都起来。”
“陛下。”宣妃徐徐起身牵着公孙睿折回殿中,笑容浅淡,“陛下连日奔波想必是累了吧?臣妾命人为陛下准备一桌晚膳,翠屏……”
“不必。”公孙奕站在香炉旁,袅袅檀香萦绕,他转过身看着宣妃和她身旁小人儿,传了奶娘带走了公孙睿。
“你们都下去。”
续而,他抬了抬手,婢女宫人全数回避。
凤禧宫背后是萧山,茂林深篁,本就阴冷,眼下空寂更是凉得骇人。
“陛下,此次入北,战事可有缓和?”宣妃惴惴不安,近他身侧依靠,似乎这般两人便可惺惺相惜。
“与你无干。”公孙奕从腰侧抽出匕首‘咣当’丢在桌上,“这是朕在极北剜莲用的。”
宣妃倒吸了口气,只见匕首银亮如新,寒意刺骨。
她左眼皮狠狠跳了两动,一张娇容煞白,“陛下,您这是何意?”
“昭阳面上的伤,你依葫芦画瓢刻自己脸上。”他言语平静,平静得似在谈论今夜月朗星疏。
“陛,陛下……为,为了那个罪人要谪罪于臣妾?”宣妃瞠目结舌,看着那把匕首,手柄嵌着的翡翠似一双毒辣的眼,盯得人毛骨悚然。
“昭阳没错,是朕负了她。”公孙奕泼墨眼底黯然,愁绪万千来了又去,转瞬他睨着宣妃,眼里再难寻一丝情愫,“朱戟,命你为宣妃代劳,昭阳的血不能白流!”
朱戟恭恭敬敬捧着匕首,冲着宣妃福了福身,“娘娘,得罪!”
“你做什么,给本宫退下!”宣妃惊慌失措,疯了般挥舞着广袖步步后退,“退下!本宫是皇妃,不能毁了容貌,不能!”
“由不得你!”公孙奕负手面相窗外,望着未央宫的方向,眼前尽是那染红的血衣,如今还压在未央宫玉枕之下……
“陛下!陛下!你不能这样!”宣妃惊恐乱叫,藏无所藏之处,扑到窗边攥住了他衣袖,“陛下,四年了,从没正眼瞧过臣妾,臣妾知道,你封臣妾为妃是看重白氏门阀!可是陛下,做人不能过河拆桥何况为君者啊!陛下!”
公孙奕巍峨不动,磐石般矗立。
“陛下,当下南宁起兵,匈奴犯境,这是陛下最需要臣妾爹爹的时候,望陛下三思呐!”
公孙奕神情有了松动,眉头微挑反问,“你这是在威胁朕?”
“是!”宣妃噙着泪,泪珠滑过唇角带起一抹苦楚笑容,“陛下,臣妾毁了容貌,臣妾爹爹可不依,没有护国军,陛下要如何抵御外来之敌内起之乱?”
朝中之事,白玉婵倒是消息灵通,竟连驭臣之策都懂了。
公孙奕也是笑了,温温如玉,淡然如水,“朕无所畏惧。”
说罢,他深吸了口夜里初春泥土的香,淡淡道:“朱戟还不下手?”
“陛下!”宣妃腿软如烂泥,依着他衣袖跪在地上,已是泪目不清,“陛下如此绝情,可曾念及您这皇位倘若没有臣妾,哪坐得安稳!”
为了能网开一面,为了能留一张姣好面皮,前尘旧事她舌绽莲花。
公孙奕又是一笑,拂袖而去。
临行门前他顿了顿,身姿笔挺,孤影斜长,“玉蝉,你就连昭阳一半的骨气都没有。”
昭阳!
又是昭阳!
前朝已是尘归尘土归土,偏偏这昭阳还活在这世上,偏偏这昭阳阴魂不散!
“好,臣妾还她一刀,这一刀,陛下您记着!”
宣妃从朱戟手中接过匕首,咬紧牙关,尖锐的刀从鬓角到下颌深深刺入皮肤,泪与血哪个更热已分辨不清。
这一刀是她此生最大的耻辱,这一刀,让她恨不得扒了叶芙的皮!
“娘娘……”宫人跪在她跟前,瞧着她血流如注,个个泣不成声。她的脸伤痕可怖,脖子里全是殷红。
“哭什么哭,本宫还没死!”宣妃摸了一把,摊开手在眼前,目光恨意滔天。她紧攥拳头,攥着一滩鲜血,“请爹爹入宫!”
叶芙有他公孙奕撑腰,她就没后盾了?
护国公白善堂,三朝元老,开国元勋。一生戎马,老年兵权在握,当年,若非他鼎力辅佐,哪有今日景瑞皇帝!
“这公孙奕简直是个畜生!”一见白玉婵,白善堂气得吹胡子瞪眼,“他鬼迷心窍了?那前朝孽障给他喂了什么药!”
“爹爹,眼下说这些已无用。”白玉婵恢复冷静,压着敷上草药的面颊道:“我听闻南宁将军佣兵自持,一路长驱直入到江州,所过之处陛下竟命其弃城,我在想,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一举拿下叛军的计划?”
白善堂一揽长袍落座,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水,鼓着俩牛眼道:“计策是有,能不能拿下叛军另当别论。”
“哦?爹爹说来听听。”
宣妃双眼发亮,就在此时,宫人带着公孙睿候在殿外通报,“娘娘,陛下口谕,要接殿下去未央宫入住。”
宣妃与白玉堂交换眼神,公孙奕的用意心照不宣,这是要夺回公孙睿啊!
“爹爹,你我都不是那山间野猴,我想爹爹也不愿被人玩弄股掌之间。陛下用人诚挚意切,弃之如糟糠,这口气女儿咽不下去。”
宣妃语毕,起身轻笑,朝着公孙睿招了招手,“睿儿来,娘亲给你块蜜饯尝尝。”
公孙睿一摇一晃跑到她跟前,险些栽了个大跟头。
“你个小崽子,慢些。”宣妃抱起他,掸了掸他衣袍,从那桃木匣子中捡了颗蜜饯送他嘴边,“来,睿儿,念起蜜饯甜就回来。”
公孙睿张开小嘴咬着,咧嘴而笑,露出四颗皓白乳牙,口水顺着嘴角流。
“好了,去吧!”
奶娘领着公孙睿离去,宣妃这才坐回桌旁,捻着桌台流苏苦笑,“爹爹,我早知有这么一天,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
叶芙依宫娥嘱咐,雪绒膏涂抹脸颊,凉丝丝的,药效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她望着铜镜之中心思游离在外,待三魂七魄归体,铜镜中隐隐绰绰的多了一抹身影。
他身着锦衣,仿佛是那夜色中衍生出来的魅。
铜镜之中四目交汇,他薄唇微启,声色润泽如清泉,“昭阳。”
叶芙身形微颤,住在他寝宫已有些日子,这些日子没见过他,她都快忘了所居之处是未央宫。
“陛下若是遣我回静心苑我这就回,陛下若是要取我首级大可动手。”叶芙挺直腰板不畏生死,一口一个‘陛下’生疏极了。
往昔她恨他,数年间从不尊他为帝,名讳时常挂嘴边。
现今,她已是对他失望透顶,心如死灰。
“昭阳,你走吧。”
公孙奕就站在玛瑙珠帘后,不近不远,“离开这里,去江南,去蜀地,去你想去的地方,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流放?”叶芙一点也不意外,他说过的,他不想见到自己。
与其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如释然的接受这一切,因为她深知自己撼动不了公孙奕分毫。
他没回她的话,叶芙提着裙摆对着铜镜欠身,“谢陛下不杀之恩,罪女离开京畿想必陛下也不会孤独,叶氏亡魂会日日夜夜陪伴陛下左右。”
带刺的话并没引来圣怒,只听他温声道:“昭阳,带着睿儿,永远不要回来……”
睿儿!
叶芙心跳漏了一拍,再抬眼,镜中哪里还有公孙奕的影子。
“公孙……”
她急忙追出,迎门却撞了个人。
“哎哟!”那人被撞得踉跄后退好几步,无暇顾及疼痛,忙蹲下身抱住跟前小人儿,“殿下,你没事吧?殿下?”
公孙睿漆黑圆溜的眼望着奶娘,听不懂她的话。
“睿儿?真的睿儿?”叶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她面前怯生生的不是她的儿子又是谁?
离别时他才百日,现在已经能走能言了。
“娘娘,陛下有旨,殿下往后由娘娘养育。”奶娘推着公孙睿到叶芙跟前,柔声在他耳边说道:“殿下,这位娘娘才是你母妃。”
公孙睿学的词并不多,为数不多的‘母妃’两字,面对叶芙叫不出口。
空气静无声,叶芙期盼着,期盼着,公孙睿却腼腆的抱住了奶娘的腿。
“娘娘,殿下性情内敛,相处久了会好些。”
叶芙听得出奶娘在宽慰她,离别小一年,哪能这么容易亲近。
“无碍的。”叶芙由衷露出笑颜,明媚如朝阳般。
公孙睿能回到她身边,已经是她余生最渴望的事,不该贪心。
“来,睿儿,母妃这有好吃的桂花糕,莲子羹……”她引导着公孙睿坐上美人靠,小几上摆放着精致糕点。
公孙睿吃相十磕文雅,一块糕点得分成无数小块,脏了小手会要奶娘擦,规规矩矩不张扬不闹腾。
只是看着他,叶芙整颗心都融化了。
“睿儿,娘亲好想你。”她掌间托着他白嫩小手,胖乎乎的,禁不住在手背落下一吻。
“呜哇……”
这一触碰,公孙睿撕心裂肺的哭起来,扭头就扎进奶娘怀里,“母妃……母妃……”
奶娘赧颜,拍着公孙睿冲叶芙干笑:“殿下怕生,娘娘也不必多虑,殿下是老奴一手带大的,过几日约莫就适应了。”
怕生……
叶芙面色乍晴乍雨,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
院中雨沥沥,屋檐雨珠不间断,睿儿在叶芙怀里睡着,努力了数十日,睿儿总算愿意亲近她。
“青鸾,你说,他为何把睿儿还给我?”
这些天,公孙奕又人间蒸发了般,未央宫是一次也没来过。
“奴婢不知,但奴婢猜想,陛下也是好心吧?”青鸾笑答,准备好的茶水放在叶芙面前。
好心?他,真的有心?
叶芙无声的叹了口气,抚摸着怀中小人额头,柔声柔语,“小懒猪,睡了三个时辰了还不醒。”
公孙睿眉似他爹,眼似她,如桃花的两片薄唇微微撅起,憨态可掬。
她是触摸千遍万遍都不厌,可是摸着摸着,她忽然一凝。
“青鸾,睿儿为何这般凉?”
“娘娘,您说什么呢?”
叶芙慌乱的揉捏他小手,揉捏他脚踝,初春天气虽寒,但睿儿却像是从冰窖里捞上来的一样。
“睿儿!睿儿醒醒!睿儿!”
公孙睿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似院中的雨,来的快去的快。
“娘娘,经微臣诊断,皇子殿下系中毒,此毒名为毒箭木,殿下服用少量,慢性麻痹感官而亡。”
叶芙瘫软坐在椅子上,双眼空洞无神。
公孙睿平躺在床榻,唇瓣乌青,手指脚趾皆是青紫色。
这就是公孙奕的好心!
不过是换了种叫她生不如死的方式!
她没有歇斯底里,唯有空落,余生已然了无生机……
“可怜的殿下,娘娘,这可怎么办?”青鸾一把鼻涕一把泪,任谁也不愿见天真无邪的公孙睿就此夭折。
他还那么小,才刚回到亲生娘亲的怀抱。
“睿儿,乖,娘亲带你走,离开这里。”叶芙软弱无骨的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恍恍惚惚还是这几日相处的光景。
睿儿很安静,安静得不像个足岁孩童。
如果生下睿儿的那晚,她冒着大雨闯出宫门,一切或许就不同了……
“娘娘,您要带殿下去哪?”
青鸾看着她轻轻的抱起公孙睿冰凉的尸首,轻轻的拍着他的背脊,轻轻的走出未央宫……
叶芙犹如魔怔了般,贴着公孙睿的脸蛋,耳语道:“睿儿,娘亲带你去蜀地可好,满城芙蓉,好不好?”
湿润泥泞脏了绣花鞋,暮色西天,残霞似血。
她只想逃出这深深宫闱,带着睿儿,带走所有爱与恨……
从未央宫到前庭,再穿过红墙青瓦的宫道,青鸾携着太医提着八角宫灯尾随她身后。
她在宫门口驻步,仰起头来,望着高耸融于夜色中的宫门楼,仿佛又听到无数惨叫声。
“父皇,昭阳不孝!”
叶芙猛然跪下,條然鼻酸,“父皇,这江山终是落入贼人手中,昭阳有负圣恩,昭阳愧对叶家列祖列宗!”
“娘娘……”
青鸾捂着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亲眼目睹过一颗璀璨星辰陨落,过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
“铛!铛!铛!”
突然铜锣震天响,她眼前的宫门楼似乎晃了几晃。
“速速通报,南宁叛军进京了!叛军入京,速速通报内阁!”
守门侍卫飞一般从叶芙身侧疾驰而过,敞开的宫门足足两丈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御林军闭合。
人,都疯了,侍卫倾巢而出,不足半刻钟的时间,城门楼上列成排,手挽弓弩枕戈待旦!
“糟了糟了,莫不成传言是真的!”
太医见状丢了魂,面无血色哀哉不已。
青鸾则是丈二和尚,“敢问韩太医,什么传言?”
“青鸾姑娘你居然不知?”太医反问下青鸾茫然摇头,在冷宫呆了半载有余几乎是消息闭塞。太医又是一声长叹,续话道:“这事已是满城风雨,传闻南宁将军拥兵为王,攻城掠地,一年光景已占据北地半壁江山,这转眼,怎么就打到京畿来了!”
“萧尽然?”叶芙悲色中生出惊讶,那张黝黑的面容尚且清晰,收到他报平安的信笺是一年前,正是那一次被公孙奕扣上私通之罪打入冷宫。
“可不是!前朝余孽……”太医话还在舌尖未落,看到叶芙生生咬住了舌头,窘迫得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娘娘,宫门是出不去了!”青鸾被一声声刺耳的锣声吓得六神无主,四年前晋朝动乱至今还心有余悸。
叶芙紧抱着公孙睿心如乱麻,萧尽然怎么会谋反?当年,她求着公孙奕放过萧尽然,发配极北寒疆,虽挂了个将军名衔,不过统领十几人罢了!
“皇后娘娘。”宫道之上,三匹枣红骏马在前,拉着一辆雕花的红木马车。攥着缰绳的朱戟侧身下地,单膝跪在她面前,“皇后娘娘,奴才奉旨送皇后娘娘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