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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作者:玉休|发布时间:2020/8/4 22:50:22|字数:3111

“是你!”

叶芙万万没想到,痛下杀手之人竟然是抚育了睿儿一载的白玉婵。

她颤巍巍的扶着桌沿起身,几乎站不稳脚。梦梨急忙扶着,她才缓了口气,“白玉婵,你与睿儿无冤无仇,置他于死地,你是人是鬼!”

“仇?你不就是仇?”白玉婵冷哼着,瞧她气得浑身发抖,更是颐指气使,“不是我的,那就谁也别想得到!”

“你……你……”

叶芙胸口淤积提不上气,双眼一黑,倒在梦梨怀里。

“你为什么要害睿儿?他是你的孩儿,公孙奕你还是不人?”

隐隐约约,叶芙听到自己疯狂的吼叫。

他什么也没说……

一句辩驳的话都没有……

“谭太医,殿下是怎么了?”叶芙微微睁开一条眼缝,见到萧尽然守在床榻,没有半点君王架子,蹲在地与把脉的太医同一高度。

他眼里的急切担忧快要溢出眼眶,像极了儿时她染风寒,他在殿外候了三天的眼色。

谭太医思忖着,指尖滑动在她手腕,还在斟酌。

“陛下,都是臣妾的错,臣妾只是说了些旧事,没料到姐姐身子弱,不堪重负。”白玉婵看似唯唯诺诺,话语中不难听出另有深意。

旧事与不堪重负,不就等同说她是旧情难忘,茶不思饭不想,简而言之便是叶芙昏倒与她无干,只得怪她自己身子骨弱。

萧尽然何尝不懂其中暗指,他不做回应,紧紧凝视着叶芙的脸。

她确实是瘦了,瘦了太多,太多……

然而,她依旧是貌美倾城,熟睡的模样,娥眉舒开朱砂点缀,肤如凝脂,唇如桃花。

“殿下,你千万不能有事……”

他祈祷着,太医已经有了定夺,面上露出笑意来。

“谭太医,殿下到底患了什么病?”萧尽然揪紧一颗心,牵起叶芙的手紧握在手心里。

谭太医当即对着他拱手,笑答:“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夫人这是有了陛下的骨肉。滑脉如珠是怀有身孕的脉象!”

此言一出一片死寂,除了谭太医笑得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是神态各异。

萧尽然如鲠在喉难以言语,怔怔瞧着叶芙,脸色渐渐变得阴沉。

这孩子不是他的……

叶芙耐着性子没出声,心里仿佛住进了只麻雀欢腾着。

她有孩子了……

肯定是睿儿,是睿儿舍不得她,转生投世回到她身边。

她几近喜极而泣,眼角落泪,却听萧尽然道:“谭太医,开个滑胎的方子。”

“这……”谭太医是察觉了氛围异样,却摸不透其中缘故,硬着头皮问,“陛下,胎脉平稳,夫人腹中胎儿安然无恙……”

“让你开!”不等谭太医说完,萧尽然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白玉婵常伴君侧多年,察言观色炉火纯青,须臾之间已猜个十之八九。

谭太医冷汗如豆的写方子,白玉婵趁机贴近萧尽然身侧宽慰,“陛下息怒,姐姐是一时糊涂罢了。”

萧尽然脸色更黑了三分,满腔怒火冲冠。

“我没有糊涂。”装死半晌的叶芙突然坐起,手压在腹间从容不迫道:“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她掷地有声,萧尽然牙关咬得直响,“什么时候的事?”

公孙奕已被打入天牢一月有余,莫不是前些天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行苟且之事!

“两月前。”叶芙心明如镜,那一夜的莽撞,她没能杀得了公孙奕,却得来了个不易之子。

“砰。”

萧尽然攥紧铁拳狠力砸在床角,惊得太医与白玉婵一阵战战兢兢。

“昏君的孩子,必须死!”

他声音不高,叶芙看得出他憋着怒火,憋到脸红脖子粗。

“我不管他是谁的孩子,她就是我的孩子,是睿儿!”叶芙固执的相信着因果轮回,眼神坚定无畏。

“殿下,朕再说一次,这个孩子必须拿掉,你要孩子,朕可以给你孩子,我们可以生很多孩子!”萧尽然第一次在她跟前自称‘朕’,口吻自然而然成了命令。

从前,叶芙不当公孙奕是君主,自然也没觉得萧尽然是。

在她心里,唯有她已故父皇才是九五之尊。

然而,她深谙萧尽然的倔脾气,他的固执并不比她少。

“好,我随我孩子一起走。”叶芙平平静静一语,缓缓的拔下头上金簪,长发泻下遮挡了她半张容颜。

她不急不躁,握着金簪,指尖摩擦过锋利的尖头,若是一心想死,这绝对是致命凶器。

“殿下,你想作甚?”萧尽然悬心吊胆的盯着她手里的簪子,怒色暗荡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诚惶诚恐。

“表哥,昭阳活到今日已是了无牵挂。人啊,若是世间没个念想,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叶芙凄凄笑了笑,她并非威胁妄语,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萧尽然咽了口唾沫,她形单影子性子又烈,或许早有寻死的念头。

“好,我答应你。殿下,你把金簪放下……快放下……”萧尽然无奈妥协,俯下身展臂的姿态护着她忍辱求全。

叶芙看了他一眼,明眸里存了分歉意,“表哥,昭阳感激万分。”

萧尽然一把夺过了簪子,闷声道:“留下这孩子不是不可以,我有两个要求。”

叶芙手心掩在小腹,似乎能感觉到小小的生命萌芽。

她想要个家,有亲人在侧,冬能围暖炉,夏能赏莲花,春能芙蓉树下煮清茶,秋能葡萄叶下望明月。

为了这平凡而奢侈的期盼,她退一步又何妨?

“表哥,你请说。”

萧尽然瞧着手里金簪,五指收拢折弯了簪子,“其一,从今日起你腹中胎儿就是我的种,他是我晋朝的皇儿;其二,昏君不可留于世,我要殿下亲手斩断孽缘,杀了他!”

叶芙心尖‘咯噔’了下,撞进萧尽然炯炯双目里,她知道,再没有抉择余地。

“好!”

叶芙绞紧了衣角,为了孩儿手染鲜血也值得,就算,那人是他……

“陛下……斩草要除根,陛下请三思!”白玉婵急了,诚挚跪地高声谏言,方才还意气风发,彼时已怨入骨髓。

萧尽然愁上眉梢,他何尝不懂得,可他不能失去叶芙,只要公孙奕一死,孩子从何知晓自己的身世?

“退下吧,此事如有外传格杀勿论。”他倦怠的坐在床沿拂了拂手,白玉婵有千百种罪状能要叶芙死无葬生之地,却敌不过萧尽然寸寸柔肠。

人全退去,房中空落落的,宛如他的心。

他伟岸的背影背对着她,眼波凝在龙袍袖口,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

“殿下,你可知十二岁那年你一病不起,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十四岁那年,父亲让我统兵镇压江淮贼寇,我走时留有一封书信,洋洋洒洒百张纸记下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怕,怕我再见不到你。”

叶芙一语不发,捻着乌发从指缝穿过。

“四年前,你在昏君面前为我说尽好话我才得以活到今日,我以为你心里有我的。将才你以死相逼,我还是怕,哪怕你心头没我。集结兵马,从北疆攻城掠地回到京畿,我满脑子都是殿下。那不长眼的军僚被我用极性处死了,我现今仍是心有余悸,若是晚个一时三刻,我再也见不到殿下了……殿下……”

他侧目,倾听之人不知何时阖上了眼,靠着软枕浅眠。

“哎……”

萧尽然满腹情话无处诉,哀叹着为她掖上被角。

脚步声远离,叶芙睁开了眼,望着殿门外的影子敛了眼帘。

萧尽然纵使千好万好,情之所钟并不是他,她除了愧疚还能给予什么?

翌日,天色灰蒙蒙的,雨雾弥漫。

御林军请见时,叶芙已梳妆打扮得体。

她着了素白广袖裙,发髻间缀着一朵白菊,浑身上下寻不见一丝艳丽色彩。

“娘娘,我等恭候娘娘前往天牢处决昏君。”一列侍卫埋头拱手,异口同声道。

叶芙神情寡淡,迈出步子走出殿门。

天牢中漏雨,雨水滴滴答答浸入牢房,墙角的耗子不怕人,悉悉索索的啃着残羹剩饭。

多日不见,公孙奕愈发落魄。

他的囚衣殷红,伤痕遍布的肌肤大半裸露在外,长发似粘土,胡须寸长。

眼下的他人不人鬼不鬼,叶芙印象里,他永远是那面若冠玉,俊美中带着几分妖气的少年。

“柴火都放好了,这昏君早该连着皇宫一并烧死!”

御林军头领指挥着狱卒忙碌,肩扛木柴的侍卫进进出出,不多时牢门口已垒了一摞。

公孙奕不知在想什么,侧身而坐,屈起一腿,薄唇衔了根稻草。

“公孙奕,你还有什么话说?”叶芙冷冷注视着狱中的他,手里擎着火把。

当日他为何要舍身救她?为何要送她离开京畿?又是为何将睿儿的死揽在头上?

她有太多想要知道的,公孙奕却摇了摇头,“昭阳,都结束了。我只想知道,我归天之后,你会不会想起我,哪怕是恨。”

“会!”叶芙斩钉截铁,眼前浮过父皇亡故时绝望浑浊的眼,擎着火把力气大了几分,“你该千刀万剐已慰藉我叶家列祖列宗,乱臣贼子死后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得超生!我会记着你,每日祈求菩萨让你尝尽炼狱之苦!”

公孙奕没看她一眼,唇角扬起来,“好,昭阳,如是最好。”

笑什么!

叶芙看不懂,她从未看懂过。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狼子野心的奸佞?是心狠手辣的屠夫?还是虚与委蛇的千面郎君?

“娘娘,何必与他多费口舌?烧死他!”御林军头领不耐烦的催促,狱中的人同仇敌忾,纷纷叫嚷起来,“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叶芙恍然回神,他曾给她的幻想皆是南柯一梦,可她的心还是隐隐作痛。

“烧死他!烧死昏君!”

震天的呼声,叶芙放下了火把,火舌迅速卷席着干柴,荜拨燃烧。

火焰熊熊冒着黑烟,公孙奕的身影扭曲着,模糊不清。

隔着炙热烈火,他抬眼往她看来,漆黑如夜的眼眸深深的,深深的映着她的模样。

“公孙奕,怎么有这么多弹劾的折子?”

御书房中,她胡乱的翻动着桌案上的奏章,一本本全是天下的民间疾苦。

公孙奕单手支颐,静静的看着她,薄唇细微的弧度似笑非笑。

“你看什么?”她眉头高低不一,俏皮噘嘴调笑道:“是否看本公主貌美如花,被迷得七荤八素了?”

“嗯。”他一个音节,叶芙霎时红了脸。

似乎,那时他也是这么凝视着她,一瞬不瞬的,仿佛在他眼里只有她。

火势越来越大,将他影子吞噬,叶芙取下脖间云纹锁掷进火场中,转身忍不住鼻酸。

曾诅咒他不得好死,真真就灵验了。

大火之后一代君王一代奸臣不过一撮灰烬……

“殿下,回宫吧。”萧尽然在天牢外等着,见她走出,探出手去。

叶芙静默着,伸出手放在他手心,素净的脸上无喜无悲,仿若空无灵魂的躯壳。

萧尽然并不在意,公孙奕死了,这辈子,再也没人能从他身边抢走叶芙。

他心情愉悦领着叶芙到太和殿外,封后盛典空前盛况,满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全跪在殿外。延绵而上的汉白玉石台阶上,祭天铜鼎长宽有六七尺。

细雨霏霏,香飘青烟。

“为殿下换上袆衣。”萧尽然在叶芙腰际轻轻往前推,梦梨紧跟着搀扶着,大典之日岂有穿素服加封的道理。

叶芙不卑不吭,去天牢之前她从未听闻有封后嘉礼,既然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他想怎样便怎样罢!

青鸾为她着上袆衣,锦缎绣金凤,高髻双侧珍珠垂下,头顶凤冠与袆衣交相辉映。

上次披上这身衣裳是站在公孙奕身侧,谁想,他的忌日竟是她大喜。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梦梨机灵的欠身道喜,她顺手拿起个玉镯赏给了她。

要是青鸾还在,她是说不出这阿谀奉承的话来讨赏的。

“皇天后土,天地为鉴,叶氏德艺双馨秀外慧中,择景德二十七年册封为钟毓皇后……”

从此再无人唤她一句昭阳……

叶芙望着乌泱泱的人,双眼空洞,生命中似乎少了些什么,疼痛犹如跗骨之蛆蚕食着她的心。

“慢着!”

当她神游太虚,台阶上娉婷走来一人,火红罗裙手挽流苏锦带,行步之间步摇脆响,不是白玉婵又能是谁?

“陛下,封后嘉礼怎能少了臣妾?”

她站在祭天坛前作揖,文武窥探一眼无不唏嘘。新帝沿袭旧朝大统历不说,前朝妃嫔皇后封妃封后,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夫人,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萧尽然寒了脸,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特别是护国公跟前竭力控制着怒火。

白玉婵盈盈浅笑置若未闻,上下打量着叶芙的派头,眼角爬上揶揄,“谋杀亲夫另嫁他人,姐姐这袆衣穿身上没扎得疼吗?”

疼,怎会不疼?

就是满目疮痍,她也不可能给白玉婵瞧见。

叶芙斜斜瞥了她一眼视为无物,萧尽然沉不住气拖了她一把,沉声道,“夫人,适可而止。”

白玉婵笑意愈深,顺着他的力度贴在他怀里,“陛下,当今天下唯有臣妾可母仪天下。”

“白玉婵,朕想让谁做六宫之首就是谁,你莫要仗着护国公门生遍地门阀权重,就能为所欲为!”

二人耳语亲密,百官探头张望,胆大的窃窃私语。

白玉婵不退反进,掂起脚凑他耳畔,柔声道:“陛下,通敌叛国的信件全在臣妾手里,还望陛下酌情考量。”

闻言,萧尽然面色大变,怔忪着手足无措。

白玉婵自持抓住把柄,口吻更硬气,“陛下,勾结匈奴许诺三年后分割半壁江山,这些信若落在百官手中,会怎么样呢?”

“你哪来的!”萧尽然狠劲反扣住她纤细手腕,习武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骨头。

“疼!”白玉婵疼得龇牙,像被烧红的枷锁禁锢,拼命的想要逃脱,“臣妾的父亲查,查到的。”

萧尽然怒目扫到跪在首位的护国公,那老奸巨猾的东西背后藏了花花心思!

他松开手,牵强的笑着比哭还难看,“封后大典到此为止,朕思前想后,后位人选有待斟酌。”

朝臣讶异中,萧尽然已随着白玉婵离去。

凤禧宫中,他黝黑的面容阴沉着似泼了墨。白玉婵不急不躁,跪坐方几前,一手揽着长袖,一手执着茶壶,青绿澄澈的茶水潺潺倒入茶盏中。

“陛下,您还没品过臣妾煮的青梅茶吧?”她浅浅笑着,沏茶的动作娴熟优雅。

“少废话,信在哪?”萧尽然哪有闲情逸致吃茶,微眯着眼,强忍着对妇人动粗的冲动。

“信就在这里,陛下可否放宽心共饮一杯茶水?”白玉婵手探到桌几下,抽出地毯掩盖的信件,只有一封。

萧尽然动作敏捷,几乎是她抽出信件的刹那夺在手里。

紧接着他蛮力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瞪大的眼如铜铃。

“来日方长,剩下的二十七封,臣妾一年交还一封给陛下,自然,您得封臣妾为皇后,独掌后宫。”白玉婵目的明确,后位俨然是她囊中之物。

“白纸你也敢威胁朕?”

谁知,萧尽然将信纸拍在桌几,震得茶水溢出杯沿。

白玉婵信誓旦旦的通敌信件不过白纸一张。

“怎么……”白玉婵慌乱抓起信来,对着窗边投来的阳光,白纸通透,一个字也有没有,有的只是两条折痕。

“说!藏哪了!少给朕耍花招,细皮嫩肉的,朕捏死你好比捏死只蝼蚁!”萧尽然扼着她喉咙,指骨收紧似拧小鸡般将她拧起。

“陛……陛下……”白玉婵几近窒息,脑袋与身体仿佛要生生斩断。她试图拨开萧尽然,一张娇俏面容充了血,“陛下……臣妾……没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