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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逃离

作者:陈卉迟|发布时间:2018/11/5 21:43:30|字数:3111

孩子出事的噩耗传来,我眼前一黑,几乎要站立不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扶稳身旁的扶手椅,右手捂着狂跳的要冲破喉咙的心脏,它跳的几乎要衰竭。我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愿是别人听错,或者是我听错了。谁能想象,昨天还对你微笑着的粉嫩的脸,今天就从你的生命里消失,永不再来。

单是想一想,便悲伤不能自已,更何况是真的发生,我焦急地坐了邻居的马车每当谁家有这种事情发生,他们总是特别积极。

两具担架,一副大的,一副小的,面上都用白布覆盖住了。一下车,我直奔眼前能看到的,那副小的担架,在没有揭开那张布之前,我的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哗”我不顾在场人员的阻止,哗地掀开白布。

一张熟悉的,青紫色的小脸映入眼前。我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快来人,快来人,这里有人晕倒了!”耳边是医护人员手忙脚乱的声音,身体却软绵绵,任由别人把我搬动起来,也放在和之前的两副担架一样的担架上,眼前的漆黑仍没有缓过来,但愿不要醒过来,不醒过来,就不用去面对。

然而终究是要醒的,等到终于醒了,我的心里竟然没有什么悲伤,我想我又恢复了自由,竟然有那么一点点的高兴,当然,这种高兴不适宜体现在脸上。我的脸上仍是那种悲怆的神色,护士给我送来吃的东西,我一点也没动,甚至连水也无心喝。护士出去的时候,回头悲悯地看了我一眼,悄悄地,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自己说“可怜呐。”

可怜啊,也许吧,外人看来的可怜,于我,竟算得上是一种幸事。那个老太婆早该死了。那个姓杨的,早该被抓起来了。至于那个孩子,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当我想到孩子,眼睛不觉涌上泪来。竟然抓住背角,抽抽嗒嗒地哭起来了。

我哭的停不住。起先还是抓着被角小声地抽噎,渐渐地,我就躺倒下去,伏在枕头上放声大哭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伤心什么,只是觉得,应当哭一哭,必须哭一哭,也许是哭那个孩子,也许哭那个老太婆,也许哭那个狗日的姓杨的,更也许是哭自己这两年来悲催的命运。

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好歹是过来了。那些日子我孤独一人,全世界都站在我的对面指责我。没有一个半个的人对我表示过同情或有半句安慰。

看戏的村人,落井下石的老太婆,从不理睬你的丈夫,所有人都恨不得给你一刀,踩你一脚。相信我吧,当你处在弱势地位的时候,连只狗都会踩你一脚的。

所以人啊,只能自己争气,要靠谁吃饭呢,要看谁脸色呢,要去在意谁的言谈呢。不过是过好自己的生活。然而彼时的我毕竟没有选择,也无法选择。我只是被命运翻云覆雨的手推着走,尽管好人没有好报,但有些事情,却自有他的道理。

我不敢相信自由来的如此之快,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就像跋涉过长长的山河,我感到高兴,感到疲劳,还有几分难过自然是为了那个孩子的。

时至今日,我终于恍然,所谓感情,不过是我编织的一个美丽的幻境。因为没有,它看起来的美好,所以我们要编织,因为人都有追求美好事物的本能。

于我尤甚,然而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几个护士推门进来,有的轻抚我的背,小声安慰,有的站在一旁默然无语,有的偷偷抹泪。而我只是哭自己的。我哭了又哭,以前我就没有发现过自己有这么多的泪水,好像不竭的溪流。护士早已出去忙自己的事情了。我从抽噎到放声大哭,又从放声大哭到抽噎,有时候我觉得泪水止住了,好像把所有的悲伤委屈难过都哭完了,可是过了一会儿,莫名的悲伤又攫住了我。我又开始哭起来。

是的,我在害怕,我害怕新的生活,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新的生活。过去老太婆在的时候,我并不曾考虑过这些问题,只是满腹委屈和怨恨地,默默地带着孩子。然而如今突然又剩了自己一个人,恢复了自由,这些从前自己每天需要面对的问题,突然真的成了一个问题。

将来我去哪里,我靠什么生活?我怎么才能活下去?一系列的问题不禁让我又惶又恐,心中不安。

我的眼睛肿成了杏仁核。终于还是止住了悲声。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我开始去打算未来的事情。说是打算,其实只是漫无目的的瞎想。

医院的白色床单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冷冷地刺激着人的鼻息。四围都是干净的白,白色的瓷砖和白色的墙面。从我住的床位,可以看到窗外。有家属扶着病人在散步,有护士走来走去,有匆匆赶来的医生。

天气变得很冷,呵出的气立马凝结成霜。我又在医院住了一晚。院方并没有收取我任何费用,也许是看我的穿着,都是五元十元的地摊货,实在廉价又寒酸。也许是可怜我遭遇的不幸的事情,出于同情的缘故。总之,他们既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友好,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轻慢,就像对待任何一个陌生的病人一样。

当一个人打上病人的标签,换上病号服,他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再有任何区别了。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医院和监狱是需要叫号的。

睡了一夜之后,我的神思清明了不少,换好自己的衣服,便一步三晃地出了医院

两脚像踩在棉花上,好像没有重心,没有主心骨,究其原因,还是对自己的自卑和害怕别人的目光,越是希望走的镇定,越是飘飘然的。

回到姓杨的破败的家中,家中桌椅依旧如故,临走时随意弃置在桌上的碗还保持着原貌。我在所有的房间里走了一遍,屋子里寂寞空落似乎还可以听到回响。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一夜被命运的大手拉起来,一夜又被命运的大手推下去。也许不需要一夜,只要一个瞬间,一个瞬间,就足够命运的翻云覆雨。

我走到老太婆的房间里,想找出我的身份证,以及一点什么值钱的东西来。我知道黄金已经被杨奇偷走了。他那天一回来我就知道,放下熟睡的孩子,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看他翻箱倒柜,要疯要魔的挪开墙上的砖,将那一盒子黄金席卷一空,我的嘴角浮上一抹冷笑。偷吧偷吧,你就把你妈偷干净,你们两个斗的越狠越好。

我以为那个老太婆知道了肯定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她仅仅是小声骂了两句败家子,这事也就了了了。谁能想到她是对孩子的过分溺爱,还是不想把事情弄大,如果是前者,杨奇总有一天会回来烧了房子,将她的骨灰也拿去换点钱,假如骨灰能还钱的话。

父母对自己不求回报,然而有些子女,却是时刻想着将父母吃肉喝血。杨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找来转头,将老太婆上了锁的柜子砸开,“乓,乓,乓。”把锁砸开并不容易,有两次竟然砸在我自己的手上,俗话说十指连心,竟是痛得很的。我抖着手,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一边像只受伤的狗一样围着房间乱跳,一边将受伤的手指放在唇边小心地吹着气。

一会儿,痛感减轻了,我又蹲下去砸锁。“砰,砰,砰,嗒。”锁头应声而落。抽屉里整齐的放着几个账本,我的身份证立着靠在抽屉壁的旁边,我伸手去拿了,看了看是自己的没有错,便随手揣进了自己兜里。拿起本子来随便翻了翻,几张灰绿的百元大钞从本子里飞落下来。我的心狂喜地跳了几下,蹲下身子将它们拾在了手中。

“一,二,三,四,五。”我将钞票捏在手里,数了又数,自从来到这里,我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钱了,而且每一张的面值都是这么的巨大。有了钱,就像吃了定心丸,既然身份证找到了路费也有了,我便不想再耽误。

天一黑,我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的方向走去。

树影在路旁摇曳,可以看到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黑暗中的希望之火。我在土路上,疾步而行,这条土路,白天常常尘土飞扬,到了晚上也许是因了夜露的缘故,倒是好了许多。我疾步而行,有几次甚至踢到路旁的小石子,大拇指生疼,却顾不得停下去看。心脏砰砰地催促我快走。

呼吸渐渐沉重,双腿慢慢乏力,但我仍不敢停下来休息一时半会儿。停下,就意味着无法前进,或者,是可怕的回头。走了老半天的路,别的倒还可以忍受,只是渴的狠,一渴起来,我赶路的步子便慢了下来,在暗夜里四处张望,寻找水源。凭着月亮模糊的光,我看到前面有一片水田,快步走过去,也顾不得水田里的马粪牛屎,捧起田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

解决了水的问题,步子又快了许多,身后的村庄越拉越远,我的心变得轻快起来,脚下便加快了些,近乎于跑了。刚才还那么遥不可及的星光,也渐渐明显起来。我可以看见它们对我招手,我可以看见它们从一粒芝麻样的光,慢慢大成绿豆,大成西瓜,一刻钟之后,我终于站在了那片温暖的灯光之下。

我抬起脸,将自己的整个身子沐浴在光里。这是我来这里之后,第一次一个人来到镇上。初初来到时,杨奇陪我来过一两次,买了一点小玩意儿就回去了,杨奇总说“没什么意思,没什么好玩的。”我搞不明白他是害怕花钱,还是不想陪我,也就顺从了他的意思。后来,无论我怎么央求他,他也再不肯来了,并且也不许我来。再后来,常常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他的影子,出来溜溜的心也就渐渐淡了。心中整日里想的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怨恨。

不过现在好了,就像做了一场可怕的梦,我将脸抬起久久地沐浴在路灯下,是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自由的光呢,起码,起码,有一个世纪了。“他在哪里,快追,别让他跑了!”我还没来的及回头去看,心已经突突地跳地悬了空。

“快追,快追。”我几乎是本能的,迅速摆正自己的视线,看到一群年轻的小伙子,举着棍子砍刀,呼呼啦啦地从身旁掠过,原来是一群打群架的年轻人。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才发觉我的额头和背上都出了一层薄薄地细汗。

倚着路灯,平静了一会儿情绪,便开始思索要去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好思索的。我日思夜想的,不过是回到家乡。于是我又疾步地走向车站售票窗口,好在售票窗口24小时售票,免得我需要在车站再忍耐一个晚上。

票买的很快。只是时间稍微长了一些,是凌晨一点多的。那有什么法子呢,只有慢慢地等。我坐在车站冰凉的椅子上,双手交叉于胸前,低着头,像睡着了似得闭着眼沉思。到目前为止,我的思绪仍然纷乱,我开始想很多事情,也慢慢地忘记很多事情。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那样,充满着对新生活的憧憬。

我已经想好了,回到家乡,我要去什么地方,要吃什么东西,要去哪里工作和生活。而这里的一切,一定会埋藏在岁月厚厚的尘埃之中,再没有人会想起。我抬起头,眼睛盯向车站顶上的灯光,灯光明晃晃的,刺的人的眼睛看哪里都是一片白晃晃的模糊。我闭上了眼睛,又担心自己睡着,于是强撑着精神,看周围的人群和灯光。

连夜赶路的疲惫席卷上来,我真有些困意,于是起身四处走走。车站里各种各样的旅客。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头上枕着一个小包袱,就那样躺在一排椅子上,或者干脆躺在过道上睡着了。不管哪一种睡姿,我都没有勇气尝试。不时有孩子奔来跑去,手里举着一个什么小玩意儿,咿咿呀呀地抗议着。

我的目光看向孩子们时,总是充满温柔与爱怜。孩子们真是可爱,我也真喜欢孩子们。看到他们我就想到自己的孩子,但是我用力甩了甩头,把脑子里的坏念头一下子甩的老远,车站里不时报站,于是在验票口总是忽地聚拢起一群乘客,又忽地一窝蜂似地冲过闸机,消失在进站口。通常,喇叭里还没有开始报站时,闸机外就开始聚拢起三五成群的旅客,生怕赶不上车似的,端端正正地排起了对。后来的,只好接在尾巴上,慢慢地,又焦急地磨蹭进去。到最后,无论是排在最前面的,还是排在最后面的,都无一例外地登上了列车。

我被拥挤的旅客推动着,一边向前,一边拿眼睛两面梭巡着寻找自己的位置。从三号车厢一直走到尽头,右手边第二排最靠外面的就是我的位置,位置是三人一排,两排互相正对着的那种。靠我旁边坐的是一个头发半秃的矮胖的中年男人,颇有些猥琐的样子。正对面坐着一个女孩,看到女孩子我的心就安定了不少,因此也就格外亲切。

“我看你不像出远门啊。”女孩笑吟吟地问我。

“啊?”

“因为你没有带行李啊。”

“哦,哈哈,我到终点站。”

“哦哦。”女孩儿笑。

我们三言两语地就熟络起来,我也就不大在意旁边坐着什么样的人了。

坐过火车的人都知道,旅途漫长无聊,又没有什么可以消遣的,吃的东西也少。因此,有一两个聊的来的同伴,山南海北的胡吹,实在是旅途上的一件快事。

虽然这两年的经历,折磨和痛苦并重,但岁月并没有在我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看上去,仍如少女时一般,况且我又有一颗赤子之心,行为举止之间自然地带了几分天真,因此,和对面的女孩竟像朋友似的聊的很来。她拿出家里做的烧卤,以及父母亲给她买的苹果之类的水果来请我吃,我上车的时候无暇去买东西,也舍不得钱,因此并没有拿出什么来招待她。心里甚是过意不去,客气地推辞了一番。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困窘。说“出门在外,互相照顾嘛。”

我看了看她,不甚美丽的脸蛋上,却是认真的神色,不禁笑了。“好啦,那就谢谢你了。”我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你喝酒不?”我问。“一点点吧。”她说。“陪我喝点好不。”“嗯。”说是不舍得钱,可到底还是掏了十块钱买了两罐哈尔滨啤酒。我心中痛苦,又对人说不得,实在想喝点酒,现下正好借这好菜,消一消这旷世的忧愁,又逢有人作陪,岂不也算人生快事。

拿酒的时候,倒是兴致勃勃,好像能喝得下几箱。把买来的酒放到桌子上,起开盖子,兴味突然淡了去,原本就说“喝一点点。”实际上,也真的只喝了一点点。我们谈笑浅酌,说浅酌也许还太过,我们两人都只是轻轻地抿了抿酒,眉头不约而同地皱了一皱。并不是酒不好,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只是我们并不是好酒的人,再好的酒,在我们喝来,都是苦涩的很,不如可乐和糖浆,来的好喝。只是,古人不是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吗?好歹它可以解忧。

我仰起头喝了一大口,好似喝水,口中却苦涩。一口酒下去,险些呛出我的泪来。过往的悲伤和委屈,似乎被酒气翻搅了上来。我的喉头咕噜咕噜滚了几下,竟有些哽咽了。“咳,咳,我去一下厕所。”几乎是夺路而逃,我冲到洗手台旁边,用两只手捧起冷水冲了一把脸。冷水刺激着脸上的毛孔和血脉,悲伤又倏地沉寂了下去。一瞬间,我又神思清明,回到了之前的状态。我俩手撑着洗手台,对着镜子,吸了吸鼻子,用力甩了甩头,睁大眼睛瞪着镜子,慢慢露出了微笑。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谁也别想听免费的戏。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有人看得起我,愿意和我做朋友。并不代表,他们就有义务和责任,或者就有心思去替我分担沉重的过往,他们并不担的起,他们也并不会想担,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舔的伤口,何必再把自己的伤口掰开暴露在空气中再给别人一次伤害你的机会?他们要么哈哈一笑地过去了,要么拿你的痛苦来刺伤你,有谁会真正在意你在意害怕些什么呢。

我曾经也相信过一个人。那是在我幼年无人照管,流离失所时愿意收容我的人。所以在长大之后,我又回去见过她一次,我对她,就像对自己最亲的亲人,毫不设防。(最亲的亲人才可以伤你最深)她探问了我不少的问题,我如实告诉。可是不久之后,我便知道,她拿我告诉她的话,去当作闲话家常的资本,她总是通过践踏别人的尊严来抬高自己的地位。她在人前,说过的字字句句,无不是从我嘴里套问去的。甚至于我小的时候她照管过我的事情,也被她当作炫耀的资本,炫耀她的善良济世和别人的贫困可怜。

那之后,我终于知道,她的帮助不过是一场阴谋,借以显示她的大慈大悲,她从来没有真正同情和可怜过我。所以,从她用从我这里套问去的话四处宣扬的那一刻开始,我和她之间的恩怨就两清了。什么亲人呢,亲人不如外人,那么确乎是连外人也不如的。那么就干脆,相见两不知,老死莫往来。

有什么呢?人啊,没有感情最好,可惜人又不能没有感情,没有感情的人,就成了行尸走肉。而我还想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的前提就是,懂得如何保全自己。保全自己,便是,保护好自己的隐私。有很多事情,只适合烂在肚子里,带到坟墓里。

我又掬了一捧冷水,洗了一把脸。用袖子擦干了水珠,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你去了好久。”女孩又笑。

“是啊。”我笑了笑,坐了下去,随手拿了一个鸡脖子,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