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颠簸可三天两夜之后,在第三天的清晨五点钟,火车终于到站了。我几乎是用右手捂着快要跳出的心脏,迫不及待地,推攘着前面的人群移出车厢的,用移这个字,是想说明人实在太多太拥挤了,以至于人夹在中间,有些寸步难行,实际上,我真恨不得自己生了一双翅膀,扑扇两下,就飞到了车厢的外面,踏上故乡的土地,呼吸故乡的空气。
车上的女孩,我们并没有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只不过在别离时,平静地说了一声再见。在人生的旅途上,有很多很多的人,不过是陪你走一段路,然后相忘于江湖。也就是走一段路罢了,就算你们留下了各自的联系方式,今后也并不一定会联系,因为大家没有生活在一个时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烦恼,随着时间的流逝,更是很难再去想起,曾经那个人,曾经那段美好的记忆。不如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留,给各自留下一份美好的记忆,以后每每想起,都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人,陪你走了那一段路,和你谈了好些话。
想起的时候,嘴角总是要牵起最温柔的笑意的。有时候,相忘于江湖,总是甚于恋恋不舍地道别。
家乡的车站,仍和之前的一样,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地板湿漉漉的,大概是刚落过一场雨,空气中也有些清新潮湿的味道。微寒,我将两只手抱在胸前,不自觉地搓了搓自己的两只臂膀。刚才坐在我隔壁的男士走到我的身边,他和我打招呼。
他说“今天是有点冷了。”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没有答话,对于男人,尤其是这种相貌猥琐的中年男人,我是很有些警惕的,他们让我感觉危险。
他对我笑了一笑:“到哪里去哟。”
“回家。”我冷淡地回答道。
“哦。”他接着又说。“去哪里。”
“还没想好。”我随口说道,一面向出站口走去。
他认真地打量了我一下,“你几岁了。”
“你看呢。”
“跟我差不多大吧。”
我定睛看了看面前这个四十来岁左右的男人。笑了笑:“是啊。”
“呵呵。”他也笑。
我排在出站的人群里,他在我的后面,服务员剪过我的票之后,我回头和他说了一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有些人,连多说一句话都是一种煎熬,不过也并不能明目张胆地表示讨厌,表面的客气仍需维持,这大概就是人生艰难的全部原因吧。我们总不能全然地做自己。不过只要我们不伤害别人,其他的事情,倒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吧,只要无愧于心,也就罢了。
到了广场,我又停下四下里看。不断有摩托车司机,小车司机向我招呼。“就差一个人了,就差一个人了。”“只要三十块,三十块,送到家门口!”“小妹去哪里啊?”“xx地,xx地,去不去,去不去。”我被他们骚扰地不胜其烦,我懒得搭腔,也并不去看他们。快步走向了广场的一角,我想一个人好好冷静一下,好好地想一想,自己要到哪里去,要做什么。
我已经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年了,接下来的日子,我可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好好地想清楚,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回家看看,离家这么许多年,不知道老父亲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不可理喻,他是不是变得和蔼一些,他有没有挂念我?不管怎么说,我的心里还是渴望回到小时候生长的地方,就像落叶留恋土地,我的心里仍旧眷恋着记忆中的那个家,不管他们曾经怎样地伤害了我,那些伤害都随着岁月的大河飘向了远方。我仍然想回去看一看,我日思夜想的家。这种思家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而对于正受着这种煎熬的游子来说,也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
凭着记忆指向的地方,我走到了长途汽车站,登上了回家的大巴,在车还没有开出的时候,便靠着座位陷入了沉沉的梦乡。一路的旅途疲劳,心惊胆战,在踏上故乡这片坚实的土地之后,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沉沉地困意也爬上了眼皮。我是想保持清醒的,万一睡过头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也就够这一趟的车费。又想了一想,过去到站,司机总会大声播报,现在虽已过了几年,不过大概是没有大的变化的,况且我是坐到终点站的,到站之后如果我还没有醒,肯定会有司机和乘客走来提醒我的。没什么要紧的,我这么想着,眼皮也就渐渐合拢。
汽车飞速疾驰,半睡半醒之间,我看了一眼车窗外,熟悉的房屋和树木迅速倒退而去,心里高兴,连那一点熟悉的睡意也消解了去。在那个地方的时候,哪里想过会有回来的一天呢?很多次常常很伤心地想,这一生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就是离开的时候,那样的毅然决然,谁又想过有回来的一天呢?可是究竟在外漂泊了这些年,心里还是念着故乡,念着小时候生长的地方。不是古人说过,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吗。
汽车在古旧的车站戛然而止,我晃晃悠悠地,有些欣喜,脚步就像踩在棉花上,晕晕乎乎地走出了汽车。车站还是离开时的模样。多少年没有回来了,它仍旧如此古旧,和从前一个模样,没有一点变化。等车的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大包小包地拎着站在路边,只要车一开来,就七手八脚地一拥而上。不过好在这是个小镇,人不多,从这里上车的,多是去外地读书的学生。他们大多神色漠然,一副无所畏,也无所畏惧的模样,登上了开往远方的列车。
他们那种模样,就像我年少时一样,我看着他们,真希望自己还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我真羡慕他们。然而,漂泊恍惚,竟似过了半生,老则老了,还说些什么呢?我拦手叫了一辆摩托车,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告诉了地址,仍是以几年前的价格回了“家”。
我在“家”上面打上双引号,因为这个地方,从前是我的家,现在已经不是了。我让司机在离家500m左右的地方停下了,步行回去,走到家门口,心跳就加快起来,不觉脚步也变得轻了,几乎有些蹑手蹑脚地,我正轻手轻脚地边往里走,边探头看门内,正巧碰到爸爸端了一盆水出来倒,他一眼就看到了我,立马就变了一副凶狠严厉的神色“鬼鬼祟祟地干什么!”说完,再没有看我一眼,转身就回了屋。
他没有说“你回来了?”也没有问“你去哪里了。”而是凶神恶煞,睚眦欲裂地对我说了一句“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就好像我只是偷偷溜出去玩了一天两天,而在偷偷溜回来之时被他发现了似得。
被他平白地一凶,原本的兴头就像被当空被浇了一盆冷水,火气也莫名地腾了上来,可是还是按耐了下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随他走进了屋里。看到日夜思念的“家”刚才的不快慢慢也就忘却了。父亲凶过我之后便再没有和我说话,自顾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我看他的背影,明显佝偻了些,头发上也有了几缕白霜,显然是老的多了。
我颇有些感慨,也有些心疼,往日的恩怨就想随风而去,不再计较了。这时继母应声出来,先是笑吟吟地,一看是我,便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说道:“哟,瞧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来做客啊?”我有些气结,一时答不上话来,只是抬眼怒视她。
只见继母满头红发,像一篷乱草似的在头顶纠结缠绕,脸和眼部浮肿,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这副模样,看起来倒是比以前更发福了些。我想她一定是没有照过镜子,所以才好意思用这样的词去奚落别人。因为在我看来,她简直是在骂她自己。我没有理她,径自走到厨房,准备弄点东西吃。虽然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但好歹我还有个爸爸在这里,不管怎么说吧,那狗日的还是我爸爸。
时近中午,我便做了饭,简单弄了几个菜。爸爸没有说什么,上坐了,准备开饭,继母看着桌子上的菜,嘴里不住啧啧地挑刺“做的什么哟,怕死人了。”我一听她的话简直气的头上冒青烟了。刚想说两句话,爸爸就不耐烦地“哎呀。”了一声,我便没有什么说的了,我的筷子还没有拿起来,爸爸说”吃过饭你就走吧。”我愣了一愣,将悲愤强压了下去,狠狠地瞟了得意洋洋的继母一眼,飞快地把拉干净了自己碗里的饭,慢慢地走了出去。
是的,就是慢慢地,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悲伤难过愤怒,不然岂不是让他们更加得意。大概离那个房子两三百米的地方,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我不禁快步奔跑起来,想让眼泪消散在空气里,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我正在哭泣了。我伤心的不是他叫我走,我伤心的是他当着别人的面叫我走,一点父女之情都不讲,一点尊严都不给我留。
哭了一阵,我又一想,虽然他这么不讲情谊,可是到底没有给我添麻烦,没有叫我拿钱给他花。也许我这样子也太寒酸了,他知道我也是真的拿不出钱来吧,既然拿不出钱来,大概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干脆就叫我滚的远远的好了,免得浪费家里的粮食吧。
我突然又恍惚了起来,脚步也像漂浮在云端,我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然而哪里才是我的故乡呢?天大地大,究竟何处才是我的故乡呢?我在心里一遍遍自问,问天问地也问我自己,可惜没有一个人可以回应我,我只有自己恍惚着,走到了车站,车站还是刚才的车站,却没有了刚才温暖熟悉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阴沉,对一个家乡的异乡人的。
什么时候开始?我在自己的家乡竟变成了一个异乡人,什么时候开始?是不是从我跟他走的那一天开始,注定了家乡再不会接纳风尘仆仆的我。坐在汽车上的时候我还在想,还在难过。一个没有家的人的悲伤,实在足有海那么深。我时而泪湿眼眶,时而嘴角牵起微笑,时而面带怒意,时而冷若冰箱。邻座的老头看我神色不对,关切地问我是否安好。
我点了点头,并不答话。脑子里却在思索往后的生活。回到城里,随便找一份工作大概是饿不死的,最好是找包吃包住那一种。“包吃包住”我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下,据我所知,这样的工作除了酒店服务员,和宾馆服务员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权宜之计而已,且走且看吧。
就这样,又是一路风尘,我回到了城里。
城市相较于乡下,自然是不同的,乡下几十年都是一个模样,一成不变的样子。城市呢,几年不见样子又翻了几番,呈现出一种日新月异的气象来。很多的设施和举措也日趋完善和人性化。例如自助设备的大规模引进,街边店铺也在不时的整改翻新,很多路段被围起来,修地铁,修路。在乡下人蝇营狗苟地活着的时候,城市正在进行属于它们的革命。
大家不过是过自己的生活,有人进步,有人落后,有人止步不前,这都是各人的生活态度,谁也管不着谁,谁也干涉不了谁就是了。
虽然城市没有乡下的宁静与空气清新,但这里呼吸的却是更加自由的空气,是一种对于多元化的接受与包容。
到了车站,我便搭车到了从前常呆的南街去了,天空阴沉沉的,好像专为让我想起过去的事情似的,然而南街如今也是日新月异了,好多旧时的景物早已找不到踪影,如今是物移人非了,我边走边瞧,边四处张望,想要找着一个宾馆之类的地方,好进去应聘。
走了不多一段路,街边开始潮湿起来,这边张灯结彩的,多是饭馆宾馆,我选了一家规模尚可,门面还算体面的,走了进去。柜台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多岁的样子,女的刚二十出头,他们的脸色都是极漠然的,不笑,也没有特别热情。我心里打着鼓,鼓起勇气走到柜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女的伸长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男的沉吟片刻,拿出一个本子“有招人,填一下吧,等下带你去面试。”
我高兴了,迅速地填好了简历,柜台前的男招待便把我带到了经理室,经理室一个四十多岁,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他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相貌猥琐,却极力装出严肃的神情,他问了我几个简单的问题,便说:“可以了,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现在吧。”我迫不及待地说道。“也好,那你去吧,我让张姐带你一下。
张姐是这里的老员工了,经验比较丰富,上午我先是跟着张姐眼看手不动地学习,只见进了一个房间,她先把开水壶里剩的水倒掉,然后拿到卫生间里清洗一遍,用抹布擦净了,又开始整理桌子和床头柜,整理好了用抹布简单擦拭一遍,整个柜台便洁净一新了,她又去做洗手间的卫生,将脏毛巾脏浴巾扔进洗衣篮,洗手台收拾干净,垃圾拎出去扔在小垃圾车上,每个做卫生的服务员都会推一辆小小的四个轮子的车,颇有点像火车上卖糖果花生推的那种车,至于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也说不上来。
这种车子上层装清洁用品,下层就放垃圾等物。张姐顺手就把垃圾扔进了车的下层,然后拧开水龙头的开关,开始冲洗厕所。冲洗的很细致,冲洗干净以后,她又用拖布拖了一遍,做完这些,她才开始铺床,铺床可是个体力活,宾馆的被子宽大,每一次客人走了都要更换新的被套枕套床单。而一个人光是更换被套就累的够呛,更别说被套和床单了。不过长期如此锻炼,体力好了,习惯适应了,倒也没什么。
只见张姐麻利地褪出了被套,又将新被套换进去,慢慢地找见四个角,坤平,拉直,平铺在床上,用劲儿地抖了几抖,然后猛的一翻一折将新装好的被子放在床的一角去了,她又开始将压在席梦思床垫下面的床单拉出来,取出用来固定的回形针,拉下脏被单,随手扔在地板上,从推车里抽出一片洗干净的,飘着好闻的消毒水的床单出来,腰一弓,身子一伸直,床单就不偏不倚稳稳地平铺在了大床上。张姐绕着床四角掖了掖,将没有平整的地方弄平,将多余的地方藏进席梦思床垫里面,用回形针固定好,这样床上又重新变得干净整洁了,最后才是枕套,换枕套就很轻松了,也不用再多作赘述。
做完这些,张姐的额头鼻尖都出了汗,她又把被子重新展开来,四平八稳地铺在了床上,这样,经过半个小时的整理,房间又恢复了没有住人之前的洁净与整齐,干净的好像从没有人住过一样。
我跟在张姐后面一路看下来,觉得挺简单轻松的,想着自己应该没有问题,就算有问题,也会变得没有问题的的,学嘛,我对自己说。这样,做完这个房间,就到了午饭时间。午饭是宾馆自己订餐的,吃饭的地方就在一楼的楼道,几个人客房管理员,服务员,迎宾员,几个人一起端着盒饭,坐在台阶上,或者就站着,稀里呼噜地吃开了。
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悻悻的表情,既不高兴,也不说话。我拿话去说,多有几分讨好大家,想和大家打好关系的意思。却没有人愿意理我,大家只是不言不语不笑地埋头吃饭,就像电视里的行尸走肉一样。我一看没多大意思,大家都不喜欢我,那时我只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好,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也是因为被嫌弃惯了,所以我对这种不喜欢倒还能接受,并且习以为常。
不喜欢我,多正常。只要我好好干,就会好的,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