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芙噙着笑静看着,夜色中,他好像也看着她。
忽然,他一跃而下,稳稳当当的站在窗前,身姿高挑,月光下金属的面具镀着银光。
“你怎么还没走?”叶芙掀开被子下地,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长乐宫侍卫众多,他此时再来,无疑是身陷险境。
“想出去吗?”
他所问非所答,问得叶芙有些茫然,“去哪?”
“出宫。”他伸出手,叶芙缓缓靠近,看着那只手有着一道贯穿掌心的伤疤。
出宫么?
叶芙往远处眺望,犹如坐井之蛙,除了一轮新月,再不见任何美景。
她略显迟疑,男子温温问道:“你怕我么?”
叶芙摇了摇头,指尖搭在他手心。
男子眉眼形如天边月,翻身入室揽着她的腰,脚尖轻轻一踮,轻盈一跃踏上院中的芙蓉树。
“都仔细点。”
叶芙清晰的看到正殿与偏殿的夹道里一行侍卫挑灯巡视,距离不远,只要抬头一准能看到他们。
她正如是猜想,还真有一个侍卫望天。
叶芙吓了一跳屏住呼吸,男子放在她腰际的手用力,微微侧身将她压在树干。
“今儿不是十五?月不圆,奇了怪了。”
底下侍卫谈论着,叶芙大气不敢出,两人身贴身的距离,耳边心如擂鼓,不知是她还是他。
过了许久,侍卫走远,他有意无意的在她额头轻触。
明月之下,叶芙对上他的眼,目如点漆星光点点。这一瞬间,她只感觉熟悉,熟悉得可怕。
“走。”
男子再次带着她越过了夹道,衣袖在风中作响。
他身手了得,偌大的皇宫在脚下一幅绚丽的画,千里咫尺耳边只余空灵的风声。
皇宫之外的大道,酒家店外飘着布幡,一个酒字苍劲有力,飘逸摇曳。
而店中酒香扑鼻,酒客满座,在这寂寥深夜拍桌扬声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小二,一壶青梅酒,半斤牛肉,一碟芙蓉糕。”
男子往桌上搁下剑,叫来了小二。于他说出芙蓉糕时,叶芙目光定在他面具上。
芙蓉糕是她自幼喜欢的东西,他是有心或是无心?
“好勒!”
小二戴着灰蓝毡帽,勤快的取来了酒壶,摆出两个瓷白酒盏。
叶芙不会饮酒,酒量浅如三杯倒。她素来没有酗酒的爱好,难得出宫,心情甚好,提起酒壶倒下两杯。
“这一杯,谢公子救命之恩。”
她毫不拘泥,一杯清酒穿肠过,又是一杯擎手中,“这一杯,敬我,敬我半生一叶障目,敬我半生蹉跎。”
他会不会是他?
两杯酒灌下,她清浅笑了笑。
“姑娘一笑百媚生,小生也敬姑娘一杯。”杯子凑到唇边,从那倒刺的獠牙倒进去,情形怪异无比。
“已是妇人,哪来的姑娘?”叶芙失笑,盯着他面具看了两眼,“公子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
“相貌丑陋,怕浊了姑娘眼。”
他自顾自倒酒,叶芙的笑意已渐渐收敛,“是相貌丑陋还是无颜面对?”
男子动作不留痕迹的顿了顿,“姑娘一心想看,我摘了面具便是,只怕姑娘见过小生会夜夜梦魇。”
他说着,指尖已探到鬓角。
“罢了,公子是何人与我又何干,萍水相逢不问出生。”叶芙消了心头疑虑,无奈苦笑。
公孙奕化作亡魂,他不过是一双眼格外相像罢了。
恰恰不是他,才能相对而坐把酒言欢不是?
她话语方罢,旁桌络腮胡的大汉摔了酒壶嚷嚷起来,“这哪是酒,店家你给老子滚过来!”
众人纷纷侧目,小二小跑过去,讪讪笑问:“客官,不知小店的酒哪不合客官胃口?”
“酒?你自己尝尝,这是酒还是水?参水骗得过你老子?”大汉身形魁梧,一把攥着小二的衣襟,凶神恶煞的面相吓得小二直打抖。
“大爷,这位大爷您不能怪我啊!近来大批官兵入城,米粮价格水涨船高。本店小本薄利,酒价如旧,这酿酒的米粮可不比从前。”
小二一口气不歇说完,大汉啐了口推开了他,“呸,天皇老子轮番做,黎民百姓不必活了?”
“可不是,真不知折腾个什么劲,景瑞皇帝在位,赋税减半,商贾富庶。这倒好,换了个天,我种的那两亩薄田还不知能不能填饱五脏庙!”此时醉意熏熏的老农附和道,啧啧言语中不难看出对当今圣上的不满。
私下非议可是掉脑袋的事,这不,坐在地上的店小二忙道:“客官您可悄声点,被人听了去告到衙门,那是要掉脑袋的!”
“怕个屁!话说这新帝破城,景瑞先帝为百姓着想,固守城池而不出兵迎战,不然这新帝能屡屡攻城得手,带兵涌入京城?”大胡子一脸不屑大放厥词,半点不把新帝放眼中。
叶芙耳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全是说公孙奕的好。
“叶氏一族就是土匪,一代昏君不嫌多又来一个!试想多年前,那狗皇帝听信谗言罢我官职,最后落得个人人唾弃的下场,那是活该!”
叶芙握紧手中酒盏,一字一句仿若芒刺扎得她背脊骨生疼。
“我……爹,他真有那么不堪么?”她不禁自问,西晋三百载,皇位传袭到父皇手中不过二十三年。
她记忆中,父皇会逗她笑,会陪她练字习舞,虽是君王却与平常人家爹爹无差。
“你不看史记?”男子悠悠啜酒,瞥着叶芙摇头,接着道:“你可知皇宫大火烧了整整两月有余,至今烟火不灭,那金銮殿上镶嵌了七千八百颗夜明珠,嵌了九百九十段翡翠,他用的痒痒挠都是从西域掠来的锂辉石。”
叶芙幼时常去太和殿,只觉得金光四射,倒不知琳琅宝石有多少。
当下她惊愕回想,男子凤眼含笑,接着道:“崇明帝曾为了宠妃勒令江南绣坊三日之内绣出衣裳,也曾掠民间女子入宫,但凡不从者剥皮抽筋,无所不用其极。”
叶芙握着杯盏太过用劲,指使指骨麻木。
父皇是她依靠的坚石,她曾以为,父亲治国无方多半是奸臣当道。谁曾想,她的襁褓,是千万人的噩梦!
“这位兄台说得极是,草菅人命活该血洗宫门楼!”大胡子凑过脑袋多了一嘴,叶芙如坐针毡再也呆不下去。
“我出去走走。”
她逃也似的夺门而出,清凉的夜风拂面,脸上一热一冷分外难受。
敬重的父皇,记挂的族人,在外人眼中不过是死有余辜!
是与非,浮世中是谁错了?又是谁对了?
她迷茫无措,眼前的街道笔直不见头,不知所行何去……
“娘娘。”
男子阔步到她身侧,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沉声道:“出宫对你来说大抵不是件好事。”
“不,我早该迈出宫门。”叶芙深吸了口凉气,又长长的舒了口气,“我裹足深宫,想的怨的皆是儿女情仇,哪知万民疾苦。方才我若是表露身份,或许会被唾沫淹死。”
“娘娘,你并没错。”
男子的话并没拂去叶芙愁容,此时此刻,她前所未有的心思通透。父皇在位时晋朝破灭是早晚的事,庆幸的是,公孙奕为其续命,虽是诛杀叶氏众人,却让晋朝苟延残喘之际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瞧着她眉心不展,男子忽然牵起了她手。
脚尖腾空,转眼双双站在了房顶。
叶芙晃了晃,男子轻挽着她手,拖着她坐下。
月朗星稀,京城一片寂静。万家灯火已黯然,清静得像是世外桃源。
“娘娘,人生苦短,苦苦深究孰是孰非无济于事,娘娘尚且花容月貌,何不放下心结随心所欲的活一世?”
他屈着腿闲适望着月,纵使不见真容,叶芙也能从他身上感觉到风雅之气。
“公子说的是。”叶芙勾起唇角,醉意上头,眼前的一切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
她起身,垂眼瞧着他笑道:“可否为公子跳一支舞?”
“好。”
叶芙兴致甚浓,下腰抬手,如藕的手臂露出,纤纤十指如仙鹤灵动得叫人移不开双目。
男子目不转睛定在她娇柔清秀的面容,杏目明澈眉似新柳,将将眉心一点朱砂宛如鲜活的花蕊。
素袖掠过面前,带过一缕香,他心神被她掐在了灵活的指尖。
乍然间,魅影倾斜,叶芙脚根落了空,顺着瓦砾滑下。
“当心!”
男子墨色瞳孔骤然一紧,直奔叶芙去。
月下影成双,他紧紧抱着叶芙稳稳站立,鼻尖萦绕着浓烈的酒气。
醉意熏天的叶芙傻痴痴笑,傻痴痴的不知道怕,傻痴痴的戳了戳他面具,“嘻嘻,你又救了本公主,想要什么赏赐?本公主满足你!”
她素来如此,杯酒下肚浑然忘我。
“娘娘,你醉了。”
“本公主醉了?”叶芙呵呵乐,“胡说,本公主怎么可能醉?本公主是酒仙,千杯不醉万杯不倒!”
男子凤眼微凝,当下口吻轻柔似水,“昭阳……要是我带你走,你愿不愿意随我远走高飞?”
一声‘昭阳’,叶芙蓦然酒醒八分,怔怔的盯着他青面獠牙的面具道:“你……唤我什么?”
“昭阳。”
他郑重的重复一遍,抬手掀开面具,半张脸惊为天人半张脸形如鬼魅。
饶是他烧伤了脸,叶芙依旧难以忘记他容颜。剑眉凤目,薄唇如刃,是她多少个梦里的念念不能忘!
“昭阳,随我走,可好?”
叶芙久久收不回三魂七魄,他的眼神诚挚认真,那么的真实。
“我知道,我醉了。”
她推了推他,揉了揉醉眼,低着头注视着被瓦砾划破的裙摆自言自语,“真的醉了……”
“昭阳。”
公孙奕握着她手臂,迫使她面对自己,“昭阳,朱戟在被捕之日逃匿,那日你放火是朱戟救了我,我没死。”
没死……
叶芙难以相信自己的眼,也难以相信眼前的人。
她甚至不知道,要怎么面对……
“昭阳……”
一声又一声,叶芙心乱如丝,匆匆挣脱拉开了两步距离,“你怎么还活着,你,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的话刺得他眉骨发疼,终究还是难以原谅吧?
他无声叹气,“懂了,昭阳,我送你回宫。”
叶芙愣着,夜风拨动着她细长的发。空旷长街,他就站在面前,可身影仿佛隔着纱隔着雾,随时要被月光腐蚀。
突然,一片青瓦从房顶掉落,异响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公孙奕神色一紧,抬眼往头上看去,房顶之上,月影中一个个侍卫俯冲而下,锋芒直指。
“昭阳,闪开!”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把推开叶芙,长剑出窍握在手中。
“铛”
火光在利刃之间迸发,十几人须臾将他围困其中。
叶芙退了退,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见公孙奕周旋在侍卫中,一记挡格被震开两步。
他处于劣势,敌众我寡。虽然武艺了得,耐不住侍卫众多。
“锵锵”声一下高过一下,不出半刻钟,公孙奕手臂腰际被剜了好几刀。
叶芙捂着嘴,眼看着他受困无能为力。
“昏君受降!”
一剑正中肩头,公孙奕再也周旋不得,呼吸间慢了些许,十几柄剑像是展开的花瓣散开在他四面八方。
这么多人插翅也难飞,公孙奕索性放弃抵抗,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叶芙脸上,“昭阳,别怕,他们要抓的是我。”
叶芙确实在怕,怕得颤栗,她紧咬着唇,唇瓣印下深深的齿痕才没叫出声来。
那一刀一剑,是剜在他身上,更是剜在她心房。
心,在滴血……
“啪啪啪。”
肃静不久,响亮的掌声由远及近,萧尽然一袭紫袍从长街远处走来。生寒的银霜托称着他脸上似有似无的讥讽,显得分外小人。
“好个公孙奕,大火没烧死你还想拐走殿下,贼心不死!”
萧尽然满意的瞅着公孙奕的处境,站在叶芙身边,讥诮道:“你一定很惊奇,朕是如何追来的。”
公孙奕凌然而立,不温不火,甚至没多看萧尽然一眼,“是我输了。”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的是叶芙的心。
“成王败寇,来人,带朱戟。”
朱戟被打得头破血流,折了双腿,被侍卫拖着半截身子,在长街青石板留下一道暗红血迹。
“陛下,是奴才不中用。”朱戟肿着眼就要跪,可他已然没了腿,侍卫松手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朱戟,难为你了。”公孙奕惜才之色,数年来,朱戟尽职尽责,终了落个悲凉下场。
“奴才贱命不足惜。”朱戟抬眼,眼光兀地狠戾,“你!都是你!红颜祸水后患无穷,若是陛下早听奴才劝杀了你,怎会有今日!”
他目光如刀如刃,叶芙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皇后娘娘,陛下本可以独自离开,却因为你,因你两次三番的以身涉险!奴才为陛下不值!不值啊!”
他哀嚎着,咳出鲜血。
叶芙讷讷挪移视线,公孙奕半面魔鬼半面仙的脸上,不见歇斯底里,不见恨意滔天。有的只是静,静得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自以为自己从不怕死,审视公孙奕的这一瞬她才明白,看透生死的人是他。
“殿下受惊了。”萧尽然将叶芙面色无血的模样收入眼底,揽着她的肩搂在怀里,睨了眼公孙奕道:“带回去,就关押在未央宫偏殿!”
夜,更深露重。
长乐宫像是被遗弃在深宫角落,乌云遮月,漆黑一片。
叶芙就坐在轩台旁的太师椅上,望着院里的芙蓉花树,一坐就是一宿。
晨光微熹,浓雾罩着绿叶,一夜之间,芙蓉花层层叠叠绽开,睡了一个冬天,醒了。
“娘娘,梦梨伺候娘娘梳洗。”每逢辰时梦梨照旧推开内殿的门,铜盆盛着水,细步走来。
叶芙缓缓收回目光,坐得久了有点腰酸背痛。
“梦梨,宫中芙蓉全开了么?”
梦梨不明就里,冷不丁一问,梦梨细想了片刻,“应该开了吧,陵园前几日就粉白粉白的。”
那就是正值花期了……
“昭阳,你喜欢这花?”
“喜欢,父皇曾说我诞生之日,蛮夷之地使臣送来了芙蓉花种。清水出芙蓉,故而父皇赐了我名。这棵芙蓉是我有时种下,花开一年复一年。”
“那好,有生之年,我定在满园春色之时,要这京畿之中芙蓉胜锦。”
芙蓉胜锦……
她怎能忽略这些年他在京城各处种下她喜欢的花,怎能蒙蔽双眼,将那一份默默赤诚无视得一干二净?
“娘娘,您怎么了?”
梦梨惊醒旧梦,叶芙脸上冰冰凉凉的。
鼻尖泛红的她豁然转身,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抽出信纸疯跑出了长乐宫。
上过早朝的萧尽然坐着龙撵方回未央宫,叶芙站在殿门口,高高举起手中的信,“所有的信全在我这,你知道这里面写了什么!”
他为得王位,将叶家祖辈打下的江山拱手赠予一半!
一己私心至万民于水火不顾!
公孙奕清君侧至少为了天下,他萧尽然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罢了!
“猜到了。”
萧尽然很是镇定,下了龙撵缓步向她走去,“殿下,凤禧宫宫娥见着梦梨偷偷溜进去,我猜想信会在殿下手中。”
叶芙怕他着手抢去,退后两步拉远距离,怵惕道:“你既是知晓,为何不搜?”
萧尽然垂眼蓦然失笑,“你是殿下,永生永世是昭阳殿下。我萧尽然就算是死,也不敢冒犯殿下你。”
说不动容是假的,难得他真心实意,叶芙却隐隐害怕,“你是尊重我,还是……对你来说,这信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