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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者:玉休|发布时间:2020/8/4 22:50:22|字数:3111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底阵阵发毛。

白玉婵的筹码能被她偷梁换柱,她握在手中的把柄不也照样能被萧尽然狸猫换太子?

“殿下不必看,你手里的,是真的。”萧尽然给她吃了颗定心丸,从她身侧走过,“我还猜了件事,殿下莫非是要用这信救那昏君?”

叶芙浑身僵硬,被看穿的感觉犹如扒了层皮。

她只知萧尽然骁勇善战,却不知,他还擅于揣摩人心。

事到如今她不能退缩!

叶芙紧攥着手中的信,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人,你是放还是不放?”

“哈哈。”

萧尽然爽朗笑了两声,笑得叶芙不寒而栗。

从小到大,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近些年来是越发的风声鹤唳了。

“殿下,我明知你我殊途,我还是想要个结果。”他坐下在镀金的龙椅上,端着杯盏呷了口水润了润喉,接着道:“这便是结果,哪怕他伤了你,哪怕他罪不可恕,殿下心里始终只有个他而已。”

叶芙心里泛酸无言以对,倾心于一人,不论相逢几时,爱了便是爱了。冥冥之中,芙蓉花树下似埋了一段姻缘,眼神交汇的瞬息,已是身不由己。

“殿下,我只要你伴我残生,可殿下,我一想到你的心从不在我身上,陪伴比折磨更痛苦。”

铁铮铮的汉子泪眼湿润,他手背蹭了蹭眼角。时而,她是冬日暖阳让他心花怒放,时而,她是烫手的火碳,捧在手心灼得生疼,他却固执得舍不得放手。

“表哥,念及往日恩情,念在这些信上,能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叶芙鼻尖泛红,当年青梅竹马小无猜,谁承想今夕物是人非。

“晚了……”

萧尽然有气无力的放下茶盏道,“今日辰时百官监斩,万剑诛心已把他钉于宫门楼上,以安抚叶氏先魂。”

一沓信纸徒然飘落,落在她脚边……

晚了,一切都晚了……

叶芙从没跑得这么快,提着裙摆冲出未央宫,跑过宫墙大道,跑过清湖小亭,跑出皇宫,穿过长街。

绊倒,爬起,再绊倒……

脚下踩的尽是那年她情窦初开,他无声作伴。

“昭阳……”

“昭阳……”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绵长,清清润润。

旧城的宫门楼残桓矗立,黑烟弥漫空中遮天蔽日。

她扶着宫墙气喘吁吁,仰头望去,两丈高的宫门楼上,无数把剑订着一个黑影,千疮百孔的身体悬在楼顶。

他身后是渗入墙面的血,蓦然间时光在指缝间轮回,叶芙似乎又看到鲜血如瀑的场面。

“不要……”

她无法相信他真的死了,永远的离她而去,天人永隔。

“你!都是你!红颜祸水后患无穷,若是陛下早听奴才劝杀了你,怎会有今日!”

朱戟的话像梦魇迂回耳边,她额头贴着宫墙,他的痛,她身同感受,那密密麻麻的剑仿佛扎在她心上,千疮百孔。

明明可以走的,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宫门楼上,她泪如雨下,背后是燃不尽的烟火,眼前是满树繁花。

风拨弄她的发,犹如他曾抚过她面颊的手,柔和温暖。

百褶的裙摆风中猎猎,高楼脚下,她似乎看到一行人匆匆而来。

“孩儿,为娘带你见爹爹。”

她手覆在腹间,纵身一跃,随着飘零的芙蓉花为他跳最后一支仙悦舞。

江南春光无限好,垂柳湖畔燕低飞。

我降生在这江南水乡,乃是江南绣坊大公子,公孙一族于江南赫赫有名。爹娘双故,是阿姐一手将我带大。

阳春三月里,阿姐新绣了翠屏,丝丝金线绕指,牡丹在她指下鲜活。

“小姐绣工了得,比起夫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管家苏伯站在一侧双眼发亮,口中满是赞叹连连。

我坐在窗前丢了磕瓜子在鸟笼里,八哥欢喜的在笼中扑腾。随意一瞥,我沾沾自喜,“那是,阿姐绣的花跟活了似的,放眼天下谁还有我阿姐绣的好?”

“奕儿,你也别闲着,去东厢把红线取来。”阿姐抽出针在发间拨了拨,承爹娘相貌,阿姐细眉细眼,不是倾国倾城之貌也是小家碧玉的美人儿。

阿姐唤名公孙莲,莲者清新脱俗也。而今双十年华,早过了嫁人年纪,为撑起公孙绣坊拒绝了不少提亲媒人。

“得勒。”我拍了拍手,掸了掸湖蓝褂子应声往外去。

临行,苏伯有意无意提道:“公子,小姐必定是要嫁人的,你也别习武了,学学这针线活,这绣坊才能后继有人不是?”

我扭头翻了个白眼,“苏伯,堂堂男儿志在四方,哪能靠女人活计过日子!”

早劝阿姐把绣坊打出去算了,换一大笔银子给阿姐做嫁妆,我天性活泼,大可仗剑天涯走四方。

可阿姐偏不,谈什么安家立命之本,说什么要等我娶媳妇。

娶媳妇?

我不过十四,娶个媳妇当奶娘?

心头诽腹着,刚踏出门,院子里丫鬟砸砸呼呼跑来,“公子,小姐,宫里差人来了!”

大堂中两排黄梨木的是桌椅,正中悬挂着‘妙手生花’的牌匾。

此时陌生面孔齐坐一堂,皆是锦衣华服。

宫娥模样的姑娘生得水嫩,端坐在高位笑脸盈盈,“我家娘娘听闻公孙姑娘女红为妙为俏,故命我来请姑娘绣上一件并蒂莲衣裳。”

“能为明妃娘娘制衣乃是民女三世修来的福气,只怕民女手拙入不了明妃娘娘眼。”

下首之位的阿姐荣辱不惊,多年经商应付起宫人来亦是游刃有余。

我闲来无事,东瞅西看。公孙绣坊声名远扬,千里寻来拜师的不少,万里外京城来人还是头一遭。

“这可是出自公孙姑娘之手?”宫娥抽出绢帕来,白洁绢布上两只鸳鸯相偎相依。分明是死物,宫娥展开来,那鸳鸯似通人性,眼神交汇间透着含情脉脉的错觉。

“回姑娘,确是民女所绣。”

阿姐言罢,宫娥收起绢帕道:“那就是了,公孙姑娘只管绣,三日之后的春猎大典,娘娘势必得艳压群芳。”

“三日?”

阿姐错愕,我也跟着皱了眉,肖说三日绣长裙,就是七日也不过堪堪完工。

“没错,三日。”宫娥温笑起身,嘱咐道:“须得公孙姑娘亲手绣出,三日之后我便来取。”

说完,一群人浩荡离去,徒留下阿姐与我愁眉苦思。

“这不欺人太甚嘛?娘娘就怎么了?想要艳压群芳自己绣去啊?天上星斗想不想要?”

我气得冲门口大骂,阿姐忙拉了我,“奕儿休得放肆,被人听了去要杀头的。”

“阿姐,这活她爱找谁找谁去。”我依旧怒气难平,扫过堂中放置的一箱银子道:“这银子给她送回驿站,把人当驴使呢?”

“公子你说得轻巧,那可是明妃娘娘,当今圣上宠妃。小姐若是婉拒,以后都甭想好活。”苏伯苦口婆心,霎时将我堵得无话可说。

杏雨梨云的湖畔,澄澈的湖水荡开层层涟漪。

石子连弹起又落下,终于沉入了湖底。

“皇宫的人就了不起?害我阿姐三天两夜不眠不休!”我狠狠掷出小石头,满腔埋怨也只得对这清水发泄。

只因为明妃绣一件衣裳,阿姐的手被丝线缠得尽是血。

“公子,公子你在这作甚?小姐叫你去城外施粥不是?”苏伯佝偻着身子,走去路来白胡子左晃右晃分外逗趣。

平素我会笑话他像个老山羊,今日没了打趣心思,应了声随着仆人出城。

近年来江浙一带连年洪涝,难民无数,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乞儿。

城外就更多了,公孙家搭起的粥棚外一个个横七竖八的坐躺,爆晒在烈日下只等一口薄粥果腹。

“施粥了,施粥了。”

随着仆人吆喝,一个个立马有了精神头像饿死鬼一样扑来。

我隐隐明白为何阿姐不辞辛劳的维持着公孙绣坊,若不是阿姐,我大抵与这些苦命人没什么两样。

“没有了,明日赶早。”

一车粥桶空空如也,粥棚前乌泱泱一片还有半数人没讨着一粒米吃。

他们恹恹离去,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我并非菩萨心肠,可一想明妃为了绣件衣裳派人跋山涉水来赐百两银子,却不叫百姓一顿饱餐,心里的火气淤积。

“苏伯,再蒸些馒头,今天每人一个。”

我话音方落,一双双凹陷的眼粲然明亮起来。

苏伯‘唉’了声,正吩咐下人,丫鬟莽撞跑来险些撞倒了盛粥的木桶。

“不好了,公子不好了!小姐被人抓走了!”

我心神一紧,忙问道:“被谁抓走了?”

丫鬟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被……被宫里的人抓走了……那宫娥说小姐并蹄莲上绣凤羽……存……存心挖苦明妃娘娘。”

“岂有此理!给绣了还嫌弃,天理何在!”

我丢下铁勺翻身上马疾驰而归,阿姐果真不在家中,她闺房桌台上还盘亘着丝线和残留的斑驳血迹。

“我找他们算账去!”

彼时血气方刚的我,执剑在手恨不得宰了那些仗势欺人的狗杂种。

“公子不可!”苏伯门前拦住我,唉声唉气道:“哎,小姐被带入宫中问罪,你我一介草民哪能进得了宫?再说,公子如此鲁莽,怕是救不了小姐反倒坏了事!”

“那你说怎么办?怎么办!”我怒吼着,唾沫星子溅了苏伯一脸。

苏伯须发皆白,恍然间老态龙钟,“能怎么办,只能等了。”

“等,等到何时!你要我怎么等!”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到阿姐身侧,手刃那些昧了良心的宫人将阿姐带回来。

“公子啊!你别添乱就成,老奴派人打探打探去,总是有办法的。”

苏伯磨破嘴我才听劝留在家中,可这一等竟是噩耗。

半月过去,没了阿姐的家总是觉得少了什么。绣坊闭门谢客,家中下人听闻阿姐被抓闻风丧胆,接二连三请辞。

苏伯自是不放人,训责道:“小姐尚在,你们一个个不怕寒了小姐的心,也不想想,这么多年是谁供你们吃穿不愁!”

奴仆怨声载道,私下里偷跑了好些。

“罢了罢了,要走的都走,眼不见为净!”我放出这话的当日,偌大公孙府便只剩下我与苏伯二人。

我也并非是看他们烦心,只是不愿阿姐再以女红谋生。

树大招风,要是我与阿姐是小井黎民,怎会淌这趟浑水?

“公子,小姐有消息了。”

夜里苏伯来我房中,掌着灯,脸上的褶皱在微光里形如沟壑。

“怎么样了?”我起身相迎,半月有余第一次察觉心还跳动着。

“哎”

苏伯一声长叹,我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买通的宫人传信说,明妃降罪于小姐,对小姐用刑。”

“我要去找阿姐!”

我又一次急火攻心,披上外衣一刻也呆不住了。

阿姐身子骨瘦弱,哪能经得起刑罚!

“公子留步。”苏伯叫住我,接着道:“小姐奄奄一息竟被当今陛下撞见,此刻正要纳为嫔……”

“什……什么?”我嗫嚅反问,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崇明皇帝已不惑之年,整整比阿姐大了一轮!

苏伯无奈摇头,“公子歇息吧,这都是命。”

我一宿没合眼,阿姐芳华正茂怎就便宜了崇明那个老东西?

阿姐也不是没有过心上人,那人我也见过,听闻是京畿权贵之子。可惜,身份悬殊,后来不了了之了。

印象中,那人相貌堂堂,举止贵气,方是配得上阿姐之人。

念到此时我已坐立难安,拾掇了些盘缠连夜奔京畿而去。

从江南至京城,紧赶慢赶也得五日光景。

风餐露宿后的第五日清晨,我站在弥漫雾色的礼部尚书的秦府外,等着人通传。

“公子有请。”

不出意料的,秦府大公子愿意见我一面,这无疑是暗夜中一盏明灯。

公孙府于江南乃是名门大户,然,比起这秦府来如雏鸟撞鸿雁不足一提。

穿过扇形拱门,假山流水处处葱翠,远远瞧着一群人围着两人高的石台担惊受怕的张望着。

“公主,当心着点,诶唷,小祖宗诶!”

我顺着他们目光去,高台上着着浅绿襦裙的小姑娘闭月羞花之貌,清灵跳动,身姿纤柔。

她伴着落花起舞,犹如仙鹤腾空而跃,舞姿惊鸿。

“殿下,您下来吧!”

一众奴仆悬心吊胆,又是跪又是求。

女子悻悻然收了动作,往下一瞥,眉宇之间一点朱砂艳红,“难得我雅兴,你们叽叽咋咋真是聒噪!”

江南的姑娘矜持内敛,我还是头一次见如此不羁的女子。

我看得出神落下仆人好几步,他回头见我盯着石台,提醒道:“公子不可无礼,昭阳殿下来府中作客,不是尔等能染指的。”

昭阳……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不曾想,这名会烙在我心头一生。

步至厅堂,秦瞿一眼认出我,“本公子记得你,小莲家弟。”

“是。”我拱了拱手行礼,秦瞿未赐坐我便站着,“在下公孙奕有事求秦大哥。”

“哦?不远千里来京城,定是大事。”秦瞿淡笑,“本公子早有耳闻,你姐姐阴差阳错被陛下相中,可是为了此事?”

“正是。”我自知难见阿姐一面,有求于人毕恭毕敬道:“阿姐韶华,不该陪伴风烛残年的君王,秦大哥曾与阿姐惺惺相惜,可否救阿姐逃脱苦海?”

“放肆!”谁知,秦瞿拍案而起,面色大变,“你可知口无遮拦,本公子现在就能斩了你!你姐姐被陛下看中是她福气,你与你姐姐皆是一丘之貉,不识抬举!”

突如其来的苛责令我难以适从,秦瞿并不如我想的那样重情重义。

慧眼不识人,算我瞎了眼。

然而我也明白,天威难测,秦瞿置身事外无可厚非,不过是为求自保。

“秦大哥,你说阿姐怎么了?”

秦瞿冷哼,冷漠道:“你姐姐胆大包天,临幸之时咬伤陛下,如今已经被打入掖庭。”

我震惊不已,秦瞿又笑道:“本公子劝你还是避一避,陛下命人抄家问斩,你是泥牛过海,遑论救你姐姐。”

再次归家,已是残垣断壁,曾风光一时的公孙府尘归尘土归土。

门可罗雀,行人途径避之不及。

我站在门外,怎么也想不起来原本的家是怎样的一个家,好似做了个梦,梦醒一切毁于一旦。

白驹过隙是两年,我早已没了行侠仗义的胸怀,收了长剑穿长衫,在江南近郊办了私塾。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我的门生,学的不是诗经典故,振振有词的是孙子兵法。

两年来,我看过太多民生疾苦,看过太多冤假错案,也看过太多仗势欺人。

“先生,您为何教我等兵法,科举之时又用不着。”

凡事诸如此类的提问,我会实话实说,“国之将亡匹夫有责,兵法记于心,有朝一日驰骋疆场定会受益终身。”

于是乎,公然诋毁当今陛下圣明的罪名不胫而走。

金銮殿上,我抱以必死之心,字字珠玑尽是大逆不道的言论。

谁承想,崇明帝面红耳赤却好脸面,封我做了左相。

京城之中公孙府,恢弘大气,在我心里怎能比得了江南。

又是一年春意浓,院中桃花灼灼,我坐在池边,丢下鱼食,池中锦鲤拥簇而来。水波荡漾,水不是江南的水,我亦不是江南的我。

“大人,奴才已查到小姐下落,她在掖庭当值。”

朱戟是他偷偷救下的阉人,混入宫中欲刺杀崇明帝,未能得手身负重伤,被我带出宫藏于府中。

“明日早朝后,借口赏花我去走一遭。”最后一点鱼食投入池中,我将瓷碗给了朱戟。

两年了,我曾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阿姐一面。

她活着就好……

掖庭好比天牢,囚在掖庭之人不是惹怒了妃嫔就是惹恼了皇帝,做着最脏的活,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

“这是一百两银子,把人带来。”我往女官手里打点钱财,她嘴里念叨客气,收钱袋的动作虚伪令人恶心。

我有些焦急,两年了,阿姐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无数次,我闯过宫门,也尝试过潜入,可掖庭处在宫闱深处,想要找到阿姐如同大海捞针。

终于,人来了。

“阿姐!”

我不敢认,阿姐全身是伤,眉骨肿起一大块,像是在皮肤下塞进了个馒头。

“奕儿,你是奕儿?”阿姐粗布麻衣,原本纤细的指尖满是老茧,猛地扑来抱着我。

两年了,我已不是十四岁的孩子,长高了许多。她从前与我一般高,如今,脑袋只能埋在我胸口。

“阿姐,是我,你放心,我会带你走!”

后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阿姐在这里受了太多苦,她不该在这里,我们的家在江南,四季温暖如春的江南!

然而,想要带阿姐出去并不容易。

掖庭守卫森严,阿姐与十几个罪奴同住,强行救走铁定不可行。

正当我穿过御花园,娇弱身影映入眼帘。

她枕着书在芙蓉花树下浅眠,发间缀着片片粉色,长睫如扇面,红唇若桃花。

“姑娘,醒醒。”

她睁开眼,眸子清亮,不染尘埃。那双眸子,魂绕梦里,往后几日,我闭上眼,总能想到她的眼,她站在高台上轻盈舞姿。

那日早朝,我再也忍不住,步至深宫。